塞外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科尔沁王庭巨大的毡帐上，发出呜呜的悲鸣。王帐之内，却比外面的冰原更加酷寒。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马奶酒的醇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科尔沁亲王吴克善脸色铁青，如同冻僵的岩石，端坐在铺着斑斓虎皮的王座上。他粗壮的手指死死抠着包金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死死钉在王帐中央那片被清空的地面上。
地面上，用石灰画着一个简陋的、代表野狐屯的圆圈。圆圈周围，散乱地摆放着几块代表清军步卒的木片，以及几枚代表蒙古轻骑的骨质箭头。而圆圈之内，则用暗红色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粘稠液体（临时用牲畜血混合草汁仿制的“血橡面”），涂抹出几个扭曲的、代表防御工事的符号。
巴图，那位曾经骁勇的萨满武士，此刻却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在一张厚实的狼皮褥子上。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浸透药膏和污血的麻布，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那道被苏鲁锭反噬污染、边缘焦黑翻卷的狰狞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深处残留着难以磨灭的恐惧，死死盯着王帐中央那个简陋的沙盘，仿佛那暗红色的“血橡面”符号会随时活过来，将他再次拖入噩梦。
“说！”吴克善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压抑着狂暴的怒意，“再给本王说一遍！那些汉狗，那些丧家之犬，是怎么用……用那污秽的血食（血橡面），击溃了镶蓝旗的巴图鲁（勇士），还有你麾下的三百轻骑？！还有那尊……会放屁的陶马？！”
巴图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又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挣扎着想开口，却牵动了伤口，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咳出的痰液中带着暗红的血丝。
旁边的亲随连忙上前，用粗糙的布巾擦拭他嘴角的血沫。巴图喘息良久，才用尽力气，嘶哑地、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法理解的后怕：
“亲王……那些汉人……他们……他们像地老鼠一样……缩在屯子的土墙后面……墙很矮……很破……镶蓝旗的勇士……根本没放在眼里……” 巴图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噩梦般的画面，瞳孔收缩。
“骑兵……像风一样卷过去……马蹄踏起的雪沫……像白色的烟……” 他的声音带着骑兵冲锋时的韵律感，随即猛地变得尖锐，“可……就在要撞上土墙的时候……土墙后面……突然……飞出来很多……很多……”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那东西还卡在喉咙里：“……像泥巴……又像凝固的血块……黑红黑红的……黏糊糊的……铺天盖地！砸在勇士们的脸上……身上……马头上！”
“那东西……粘……太粘了！像沼泽里最污秽的烂泥！糊住眼睛……糊住口鼻！马匹惊了！发了疯地尥蹶子！把背上的勇士甩下去！勇士们……被糊住口鼻……喘不上气……拼命撕扯……越扯越粘……越扯越紧！像被……被无数只血手掐住了脖子！”
巴图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恐惧的颤抖：“混乱……大混乱！冲锋的阵型……瞬间就垮了！人仰马翻！自己人撞自己人！踩踏……到处都是踩踏的惨叫声！”
“然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惊骇，“土墙后面……那口……那口冒着火光的青铜锅……它……它飞起来了！”
“飞……飞起来了？”吴克善浓眉紧锁，脸上写满了荒谬和不信。
“是……是飞起来了！”巴图激动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又无力地倒下，咳得更凶，“不是真飞……是……是下面有东西！很多……很多土耗子（屯民）！他们像疯了一样……用肩膀……用脊背……扛着那口锅！锅底下……烧着……烧着金红色的火！像……像地狱的灶台！”
“他们……扛着那口冒火的锅……像……像扛着一座移动的火山！撞进了混乱的骑兵堆里！”巴图的眼中充满了恐惧，“锅壁……那些……那些鬼画符（夔龙纹）……在火里……活了！像……像烧红的烙铁！碰到……碰到马腿……马腿就焦了！碰到人……人就像被滚水烫了的蛤蟆……皮开肉绽！”
“那……那尊陶马！”巴图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就在……就在混乱的最高潮……它……它动了！它……它从土墙后面……冲了出来！像……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它……它没有跑……它是……蹦出来的！每一次蹦跳……都……都地动山摇！”巴图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比划着，“然后……然后它就……尥蹶子！对着……对着混乱的骑兵……疯狂尥蹶子！”
“噗——！噗嗤——！噗嗤——！！！”
巴图模仿着那恐怖的声音，身体也跟着抽搐：“……不是风！是……是看不见的……攻城锤！比……比真正的马蹄……恐怖十倍！一百倍！被……被那‘屁’刮到的人……飞出去……像……像被投石机砸中！骨头……全碎了！马……马都……被掀翻！肠穿肚烂！”
“镶蓝旗的巴图鲁……我……我的三百轻骑……” 巴图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绝望，“……在那口会飞的锅……那尊……会放屁杀人的陶马……还有……那些从天而降的……血泥巴（血橡面）面前……像……像秋天草原上的枯草……被……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王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巴图痛苦压抑的喘息。
吴克善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摊暗红色的“血橡面”符号，又看了看如泥的巴图，最后目光扫过王帐内那些脸上同样残留着惊惧的将领和亲卫。
一口锅，一尊陶马，一堆污血般的烂泥……竟然击溃了他引以为傲的精锐？！
耻辱！天大的耻辱！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吴克善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坚硬的包金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霍然起身，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席卷整个王帐！
“调集所有能战的勇士！本王要亲征！本王倒要看看，那口破锅，那尊妖马，还有那污秽的血食，能不能挡得住我科尔沁万骑的铁蹄！”他的咆哮如同雷霆，震得毡帐嗡嗡作响，“传令！带上圣矛（苏鲁锭）！本王要用它的锋芒，洗刷这奇耻大辱！将野狐屯……踏为齑粉！”
“亲王！不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萨满猛地站起，声音带着惊恐，“圣矛……圣矛己被邪力污染！它现在……它现在是……”
“闭嘴！”吴克善血红的眼睛瞪向老萨满，“圣矛是长生天赐予我黄金家族的荣光！是成吉思汗意志的化身！些许邪力，在真正的勇士面前，不堪一击！带上它！本王要让它的锋芒，痛饮那些汉狗和妖物的血！”
他的命令如同铁锤，不容置疑。王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而狂热，复仇的火焰在每一个蒙古战士眼中燃烧。
***
数日后。
野狐屯，残破的土墙在寒风中瑟缩。
墙头上，老赵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腰刀，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却像一尊生了锈的铁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屯外那片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残留着暗褐色污迹和焦黑碎骨的雪原。几天前那场惨烈的防御战痕迹犹在。
屯内，气氛凝重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韧。妇女和老人沉默地修补着破损的房屋和工事，孩子们被勒令待在相对安全的地窖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那是大量“血橡面”使用后残留的味道。
打谷场中央，那口立下赫赫战功的青铜夔纹火锅被架在九鼎微弱火种支撑的简易灶台上。锅壁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依旧清晰，鼎身传递着受损后的疲惫和警惕。锅口冒着稀薄的热气，里面熬煮的不再是橡子糊糊，而是浑浊的雪水，飘着几块干硬的肉干碎屑——这是伤员的“补品”。
锅旁不远处，那尊立下“屁功”的唐三彩马俑，依旧保持着低垂马头的姿势。它侧身被玉玺污染留下的蛛网状黑纹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隐隐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它周身的釉彩黯淡无光，传递出一种混合着委屈、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血腥刺激后的躁动情绪。
“老赵哥，都安排好了。”麻杆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带着忧色，“新熬的血橡面……都按你说的，装进那些掏空的……呃……‘薯片袋’（士兵们对李渝留下的膨化食品袋的称呼）里了。弟兄们人手一袋，挂在腰上。只是……这味儿……”他捏了捏鼻子，显然对那浓烈的酸腐血腥气心有余悸。
“味儿冲点好！”老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凶狠，“越冲，待会儿糊在鞑子脸上，才越带劲！告诉弟兄们，省着点用！这是保命的家伙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屯外空旷的雪原，眉头紧锁：“李爷和公主……还没消息吗？”
麻杆摇摇头，脸色更加沉重：“凤钗分体……只是偶尔发热……传递的意念很乱……像是在……被追杀……还有……海？咸的？搞不懂……”
老赵沉默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焦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不管了！守住这里！等李爷回来！告诉弟兄们，鞑子吃了大亏，这次来的，肯定是硬茬子！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呜——呜——呜——！
苍凉、浑厚、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号角声，骤然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紧接着，是沉重得让大地都开始颤抖的、如同海潮般汹涌而来的马蹄声！
轰隆隆隆——！
极目望去，天地的尽头，一条蠕动的、越来越粗壮的黑色线条，正迅速吞噬着白色的雪原！那是……真正的钢铁洪流！无数的战马，无数的弯刀，无数的狼旗！科尔沁最精锐的铁骑，在吴克善亲王的暴怒驱使下，如同决堤的黑色怒涛，向着小小的野狐屯，席卷而来！
冲在最前方的，赫然是数十名身披重甲、手持长矛的蒙古铁骑！他们簇拥着一杆高高擎起的、散发着妖异血光的长矛——苏鲁锭！矛尖那暗红的血沁，在千军万马的奔腾中，如同活物般吞吐着猩红的光芒，贪婪地吸吮着空气中弥漫的杀意和血气！一股阴冷、粘稠、充满了扭曲掠夺意志的恐怖波动，如同无形的毒瘴，随着骑兵洪流的前锋，率先扑向野狐屯！
“来了！”老赵瞳孔骤缩，嘶声咆哮，“鞑子的主力！抄家伙！准备迎敌！”
“血橡面！准备！”麻杆也扯着嗓子大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充满了决绝！
残破的土墙上，幸存的士兵和青壮屯民们握紧了简陋的武器，腰间的“薯片袋”里，暗红粘稠的“血橡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酸腐血腥气。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恐惧和麻木，但在老赵和麻杆的嘶吼下，一种困兽犹斗的凶狠正在凝聚。
青铜锅感应到那铺天盖地的恐怖煞气和苏鲁锭矛尖传来的阴冷意志，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嗡鸣，锅底的金红火焰猛地窜高了几分！锅壁上那道裂痕仿佛也亮了起来！
那尊低垂着头的唐三彩马俑，周身黯淡的釉彩猛地闪烁了一下！一股被挑衅的暴怒和混乱意志，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在其陶土躯体内酝酿、躁动！马身极其轻微地……颤抖起来！
铁骑的洪流越来越近！大地在哀鸣！雪沫被马蹄卷起，如同白色的沙暴！狰狞的面孔，嗜血的弯刀，闪烁着寒光的箭簇……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掌，狠狠攥住了整个野狐屯！
“稳住——！”老赵的嘶吼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
就在蒙古铁骑的前锋距离野狐屯土墙不足百步，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达到顶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的刹那！
异变陡生！
野狐屯内，打谷场中央，那口青铜夔纹火锅，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高亢到撕裂耳膜的尖啸！
嗡——！！！
锅底的金红火焰冲天而起，瞬间暴涨数丈！如同愤怒的火龙！锅壁上那道细微的裂痕，在火焰的舔舐下，竟然流淌出如同熔岩般的赤金色光芒！一股源自上古的、煮沸乾坤、涤荡邪祟的煌煌意志，混合着九鼎的沉重威压，轰然爆发！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神罚般的异象，让奔腾的蒙古铁骑洪流都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迟滞！冲在最前方的重甲骑兵，坐下战马发出惊恐的嘶鸣！
紧接着！
“唏律律——！！！”
一声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充满了被侵犯的极致暴怒的嘶鸣，如同炸雷般在野狐屯上空响起！
那尊一首低垂着头、如同死物的唐三彩马俑，猛地……动了！
它没有奔跑！没有跳跃！
它那庞大的陶土身躯，在青铜锅冲天火焰的映照下，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中，竟然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如同液体流动般的姿态……开始了……**变形**！
粗壮的马腿如同液压支柱般向下收缩、稳固！
的马身如同熔炉般扭曲、拉伸、变长！
高昂的马头如同卡车驾驶室般向后收拢、压低！
原本华丽繁复的夔龙纹路和釉彩，在剧烈的变形中疯狂闪烁、扭曲、重组！最终，竟然在那庞大的陶土身躯上，勾勒出一种……**极其粗糙、极其诡异、充满了蒸汽朋克风格的、如同巨大熔炉与铁皮罐车强行拼合而成的……怪异卡车形态**！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变形完成的“卡车马俑”重重落在地上，震得整个打谷场烟尘弥漫！它那由陶土构成的、巨大而粗糙的“车头”部位，一个由扭曲夔龙纹路构成的、如同熔炉般的“引擎盖”猛地向上掀起！里面没有活塞和齿轮，只有一片翻腾汹涌的、散发着强烈“沸腾”意志的……**赤铜色光芒**！这光芒如同活物般跳跃着，与旁边青铜锅喷薄的火焰交相辉映！
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充满了毁灭冲动的意志，如同飓风般从这尊“卡车马俑”身上爆发出来！它那由陶土构成的、巨大的、如同翻斗般的“车斗”里，暗红色的“血橡面”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翻滚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血腥气！
“嗷——！！！” 变形完成的卡车马俑，发出一声非马非兽、如同金属摩擦撕裂般的恐怖咆哮！它那由釉彩勾勒出的、如同巨大车灯般的“”，猛地爆射出两道刺目的黄绿色光柱，死死锁定了屯外那如同黑色怒潮般涌来的蒙古铁骑！一股混合着“尥蹶子”冲击波和“血橡面”粘滞污染特性的、毁灭性的能量，正在它那熔炉般的“引擎”内疯狂汇聚！
野狐屯内外，瞬间死寂！
冲锋的蒙古铁骑被这完全超出认知的恐怖景象彻底震慑！连人带马都出现了瞬间的僵首！冲在最前方的吴克善亲王，脸上的狂暴杀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茫然！那是什么怪物？！
土墙上的老赵、麻杆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鼎爷……马大爷……这……这是合体了？！
“杀——！！！”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一声沙哑却充满决绝的嘶吼从土墙上炸响！是老赵！他从极度的震惊中第一个反应过来！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嗷——！！！” 卡车马俑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咆哮！它那熔炉般的引擎盖内，赤铜色的光芒瞬间炽烈到极致！
“噗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暗红色粘稠“血橡面”泥浆、无形“尥蹶子”冲击波、以及赤铜色“沸腾”光焰的毁灭性洪流，如同来自地狱的呕吐物，从它那巨大的、如同炮口般的“车斗”前端，猛地喷薄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一条污秽与毁灭的巨龙，狠狠撞向距离最近的蒙古铁骑前锋！
“不——！！！”吴克善亲王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嘶吼！
轰——！！！
毁灭的洪流，狠狠撞入了奔腾的黑色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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