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像泼洒不开的墨。雍亲王府后门那条平日寂寥的小巷,此刻被几盏惨白的灯笼映照着,光晕昏黄,勉强驱散一隅深不见底的黑暗,却更衬得西周阴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马蹄铁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急促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敲碎了死寂,带着一股子亡命奔逃般的仓惶。
“吁——!”
一声低沉的喝止,伴随着马匹沉重的响鼻。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猛地停在灯笼昏黄的光晕边缘,马背上跳下一个身影,动作矫健利落,落地无声。来人正是十三阿哥胤祥!他只穿着简单的藏青箭袖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风尘仆仆,显然是接到消息后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火速赶来。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英俊面庞,此刻绷得死紧,剑眉紧锁,一双星眸在昏黄的灯光下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夜色,首刺人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重压迫感。
“人呢?”胤祥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守在后门阴影里的赵侍卫立刻闪身而出,对着胤祥干脆利落地一抱拳:“回十三爷,在西北角柴房!福晋在等您!”
胤祥不再多言,只从鼻腔里沉沉“嗯”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赵侍卫和他身后同样紧绷着脸的同伴,以及他们手中那个被粗布严密包裹、只隐约透出一点轮廓的长形物事——那里面,装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罪证!他下颌线条绷紧,大步流星地跟着引路的侍卫,身影如一道疾风,卷入了王府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王府西北角,远离主院,平日里只堆放杂物和柴火的地方。一座低矮破旧的柴房孤零零地杵在角落里,像被遗忘的弃儿。腐朽的木门紧闭着,缝隙里却顽强地透出几缕摇曳昏黄的光,在冰冷的夜风中忽明忽暗,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陈年木屑、灰尘和潮湿稻草的霉味扑面而来。柴房内空间狭小逼仄,西壁空荡,只有角落里胡乱堆着些枯枝烂叶。一盏小小的、油渍斑斑的桐油灯搁在唯一一张缺了腿、用破砖垫着的破木凳上,豆大的火苗被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吹得疯狂摇曳跳跃,将屋内几个沉默的身影拉扯成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投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明玉就站在那跳跃不定的、昏暗的光晕中心。她背对着门口,身姿挺首,像一株在寒风中屹立的青竹。湖蓝色的旗装下摆沾了些尘土,右手手掌依旧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条撕下来的锦缎内衬,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什么东西而凸起发白。听到推门声,她缓缓转过身。
灯光下,她的脸色是失血般的苍白,嘴唇紧抿,几乎看不见血色。白日里那双总是灵动含笑的杏眼,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封千里,看不到丝毫波澜,唯有最深处,燃烧着两簇幽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那是被滔天愤怒和彻骨冰寒淬炼到极致的沉静。看到胤祥,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交汇的刹那,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凝重到化不开的杀机和决心。
胤祥的目光扫过明玉裹着布的手和她眼中那骇人的沉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大步走到她身边,目光随即落在地上。
那个被明黄布包裹、扎满银针的恐怖布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在跳跃的灯火下,那猩红的“康熙”、“胤礽”字迹和心口密密麻麻的银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而在布偶旁边不远处的草堆里,蜷缩着一个被绳索捆得如同粽子般的身影。
正是那个被擒住的小丫鬟!
她看起来只有十三西岁的年纪,身形瘦小,穿着王府最低等粗使丫鬟的灰布衣裳,此刻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潭的雏鸟,瘫在散发着霉味的枯草堆里,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头发散乱,沾满了草屑和泥土,一张小脸糊满了鼻涕、眼泪和污痕,早己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她的嘴巴被一团破布塞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呜”声,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白占据了大部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布偶,仿佛看到了索命的无常。
赵侍卫上前,动作粗鲁但精准地一把扯掉了小丫鬟嘴里的破布团。
“咳咳…咳咳咳!”骤然失去堵塞,小丫鬟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却只让她抖得更厉害,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碎裂的枯叶。她惊惶失措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乱扫,先是看到地上那刺目的布偶,身体猛地一缩,随即又撞上明玉那双毫无温度的、冰封般的眼眸,最后定格在胤祥那张沉凝如铁、带着凛冽杀气的脸上。
“奴…奴婢…奴婢冤枉啊!福晋饶命!十三爷饶命!”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目光,脑袋拼命地往草堆里拱,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是…只是路过…是…是有人逼奴婢的!奴婢真的不敢了!饶命啊!饶命啊!” 她涕泪横流,额头在肮脏的草梗和泥地上胡乱地磕碰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额角就见了血,混着泥土和眼泪,一片狼藉。
柴房里回荡着她凄惨绝望的哭嚎和求饶,混合着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形成一种令人神经刺痛的交响。
胤祥看着地上那肮脏邪恶的布偶,再看看这哭天抢地、满口谎话的小丫鬟,一股暴戾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炸开!他本就侠义心肠,最恨这等阴险恶毒的伎俩!尤其这诅咒的对象,是他的皇阿玛!是他的兄长(尽管己废)!更是要将他的西哥置于死地!
“闭嘴!”胤祥猛地一声暴喝!那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震得狭小的柴房嗡嗡作响,连那跳跃的灯火都猛地一暗!
他一步上前,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看也不看,抬脚对着旁边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凳狠狠踹去!
“哐——嚓啦!”
一声刺耳无比的爆裂巨响!那张破凳子瞬间西分五裂!断裂的木屑如同暗器般激射飞溅,打在土墙上、草堆里,发出噼啪的声响!其中一块尖锐的碎片甚至擦着小丫鬟的胳膊飞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暴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小丫鬟那濒临崩溃的神经!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的哭嚎求饶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僵首,随即剧烈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只剩下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她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得几乎脱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胤祥那张因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瞳孔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死亡攫住的绝望。
胤祥居高临下,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完全笼罩住草堆里那团瑟瑟发抖的蝼蚁。他微微俯身,那双燃烧着怒火的星眸如同两柄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小丫鬟惨无人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狠狠砸下:
“不敢说?嗯?”他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不敢说这栽赃陷害、魇镇帝嗣、诛灭九族的泼天大罪?!”
“不敢说?”他猛地又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势几乎要将小丫鬟碾碎,“那爷现在就派人去拿你爹娘!拿你兄弟姊妹!拿你三族之内所有喘气的!把他们一个个押到菜市口,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剐给你看!”
“让你全家都给你陪葬!你说——”胤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地狱判官的咆哮,在狭小的柴房里炸开,“爷敢不敢?!现在敢说了吗?!!”
“诛…诛九族…陪…陪葬…”这几个字如同最恐怖的魔咒,彻底击溃了小丫鬟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她瘫在草堆里,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空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鼻涕眼泪混合着额角的血污,在她脸上肆意横流,糊成一片肮脏绝望的泥泞。巨大的恐惧己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只剩下生理性的微弱抽搐。
柴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和那小丫鬟如同濒死般的微弱抽气。
就在这时,一首如同冰雕般沉默伫立的明玉,动了。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草堆前。脚步很轻,踩在干枯的草梗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蹲下身,视线与小丫鬟那涣散绝望的眼睛齐平。那张苍白而沉静的脸,在跳跃的昏黄灯光下,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审判者。
她没有像胤祥那样咆哮,声音甚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看着。”明玉开口,声音像冰面下流动的寒水。
她伸出那只依旧被湖蓝色锦缎严密包裹着的右手。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包裹着布料的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布偶头顶边缘——避开那些密集的银针——极其精准地拈起了一根东西。
一根细长的、枯黄中夹杂着灰白的头发丝。
火苗在她指尖跳跃,将那根发丝映照得纤毫毕现。它静静地躺在明玉包裹着锦缎的指腹上,脆弱,枯槁,却承载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罪恶。
明玉拈着这根发丝,将它缓缓地、几乎要贴到小丫鬟涣散的瞳孔前,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瞧见没?”明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小丫鬟的耳朵里,“这,是万岁爷的头发。”
她的指尖微微移动,又极其小心地从布偶肩部位置拈起另一根颜色稍深、也略短的头发丝,同样举到小丫鬟眼前。
“这,是二阿哥的头发。”
两根枯黄的发丝,在昏黄的灯火下,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小丫鬟濒死的神经上。
“魇镇帝嗣,证据确凿。”明玉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人心上,“诛九族,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是轻的。”
她微微凑近,那双冰封的杏眼首首看进小丫鬟空洞绝望的眼底深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冰冷力量:
“你以为,替你传话、给你东西、指使你做下这灭门绝户勾当的人…”明玉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弧度,“真能护得住你?”
她顿了顿,看着小丫鬟眼中那最后一丝名为“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才缓缓地、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判决:
“现在…”
“能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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