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那套雷厉风行、条理清晰的“王府新规”如同一剂猛药灌下，雍亲王府这潭深水表面，终于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李氏等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再不敢在明玉面前“分享心得”，连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被这位手持“规矩”利剑的嫡福晋盯上。账目清晰了，流言蜚语少了，连空气都似乎清新了几分。
明玉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白玉凤簪成了某种无形的宣言，昭示着她无可动摇的地位和胤禛无声的认可。她走路带风，处理事务越发利落，连教训偷懒耍滑的下人时，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偶尔在回廊遇见胤禛，两人目光交汇，他眼中那抹几不可察的赞许和暖意，总能让她心头微甜，像偷吃了蜜糖。
姐支棱起来了！明玉内心的小人叉腰狂笑。冰山闷骚的‘唯你’是定海神针，姐的‘新规’是尚方宝剑！后院清净，神清气爽！
然而，这份清净只存在于主院和大部分仆役之间。西跨院的兰芷轩，依旧像王府地图上被特意模糊掉的一块，安静得过分。年氏称病不出，每日只在院中活动，连给明玉的晨昏定省都因“医嘱”免了。胤禛按“规矩”每月会去兰芷轩“坐片刻”，时间掐得精准如钟表，每次不超过一盏茶。府里关于“王爷宠爱年侧福晋”的议论，在明玉的强势弹压下，也渐渐偃旗息鼓。
这日天气晴好，明玉心情也不错，带着精力旺盛的弘晖去王府后花园放风。小家伙穿着簇新的湖蓝色小褂子，像只撒欢的小马驹，在开满各色月季的花径上跑来跑去，小脸蛋红扑扑的，笑声清脆。
“额娘！蝴蝶！大蝴蝶！” 弘晖指着花丛中一只翩跹的玉带凤蝶，兴奋地大叫。
明玉笑着跟在后面：“慢点跑晖儿，别摔着！”
就在这时，花径的另一头，出现了几个人影。是年秋月。她依旧穿着一身素淡的浅碧色旗装，外面罩着件薄薄的云锦披风，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她由贴身丫鬟和一个管事嬷嬷搀扶着，正沿着花径慢慢散步，似乎想透透气。
弘晖跑得正欢，差点一头撞上去！幸亏明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衣领。
“哎哟！” 弘晖被勒了一下，不满地嘟起嘴，抬头一看，正对上被惊得后退半步、微微蹙眉的年秋月。
年秋月显然也被这突然冲出来的小身影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弘晖，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温婉柔顺、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声音细软：“是大阿哥呀？跑得真快，当心摔着。” 她说着，还微微弯下腰，试图伸手去摸摸弘晖的头，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亲昵。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长辈对晚辈示好的举动。
然而，在弘晖眼里，这个“新来的姨娘”，这个“抢阿玛”的人，突然出现在他和额娘玩耍的地方，还要摸他的头？！
小家伙瞬间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猛地后退一步，躲到明玉身后，紧紧抱着明玉的腿。他仰起小脸，没有看年秋月，而是警惕地盯着她，然后，用一种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带着十足抗拒和宣示意味的语气，大声说道：
“年姨娘安好！额娘说姨娘身子弱，要静养！晖儿不打扰了！”
说完，他根本不等年秋月反应，用力拽着明玉的衣襟，小胖手指着反方向，急切地催促：“额娘！走！去看大鱼！晖儿要去看大鱼！”
童言无忌，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划破了年氏精心维持的温婉假面！
空气瞬间凝固！
年秋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如同风干的泥塑，寸寸皲裂、剥落。那瞬间，她苍白的脸颊上似乎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只剩下一种难堪的惨白。她弯下的腰肢显得无比僵硬，伸出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她身边的丫鬟和嬷嬷也惊呆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明玉也完全没料到弘晖会来这么一出！她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儿子护妈本能的欣慰，更有对眼前这极度尴尬场面的头疼。她迅速调整表情，脸上挂起得体的歉意（至少表面上是），对着年秋月微微颔首：“年妹妹见谅，晖儿年纪小，不懂事，冲撞妹妹了。妹妹身子弱，确实该多静养，我们这就去别处，不打扰妹妹清净。” 她一边说，一边顺势将弘晖往自己身后又挡了挡。
年秋月缓缓首起身，僵硬地收回手。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像风中濒死的蝶翼。过了好几息，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比平时更细更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福晋……言重了。大阿哥……天真烂漫，是……是奴婢扰了大阿哥的兴致。奴婢……这就告退。”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看明玉和弘晖一眼，几乎是仓惶地、在丫鬟嬷嬷的搀扶下，转身就走。那纤细的背影踉跄了一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狼狈和……孤寂。
明玉看着她们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解气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和……警惕。年秋月最后那仓惶转身时，低垂眼帘下飞快掠过的一丝怨毒？还是她的错觉？
晖儿这小家伙，护妈护得真狠！明玉低头看着紧紧抱着自己腿、一脸“大虫被我打跑了”得意表情的儿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下可好，梁子算是明着结下了。年氏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啧，传出去，还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
“额娘！大鱼！看大鱼！” 弘晖可不管大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只惦记着他的鱼。
“好，看大鱼。” 明玉压下心绪，牵起儿子的小手，走向不远处的荷花池。
没走多远，却在池边的太湖石旁，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胤禛。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年氏主仆离去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并非无动于衷。
弘晖一看到阿玛，立刻甩开明玉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去：“阿玛！阿玛也来看大鱼吗？晖儿刚才把坏……唔……”
明玉心头一紧，生怕这小祖宗又语出惊人，赶紧上前一步，抢在弘晖说出“坏人”之前，笑着解释道：“爷也来赏花？刚带晖儿在那边玩，碰巧遇上年妹妹出来散步。晖儿这孩子莽撞，冲撞了年妹妹，我己经替晖儿赔过不是了。”
胤禛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扑到他腿边的弘晖身上。小家伙正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依赖和欢喜，完全没有刚才对着年氏时的警惕和抗拒。
胤禛弯腰，一把将弘晖抱了起来。动作熟练而自然。他掂了掂怀里沉甸甸的小身子，目光扫过弘晖红扑扑的小脸，又看向明玉，眼神在她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白玉凤簪上停顿了一瞬，最后落在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那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他抱着弘晖，走到明玉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极其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晖儿像你。”
像你。
又是这两个字！和上次在暖阁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明玉瞬间就明白了！像她什么？像她一样护短！像她一样，会本能地、毫无保留地去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弘晖刚才对年氏的抗拒和那句“不打扰”，哪里是童言无忌？分明是小小男子汉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保护他最重要的额娘！而这股护短的劲儿，这份赤诚的勇气，正是胤禛所说的——像她！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明玉的心头！刚才那点担忧和警惕瞬间被巨大的暖意和骄傲取代！她看着胤禛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肯定，再看看他怀里笑得没心没肺的儿子，眼眶微微发热。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心里的小人雀跃欢呼。冰山，算你会说话！这‘盖章’盖得漂亮！
她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灿烂、发自内心的笑容，迎着胤禛的目光，毫不退缩，带着一丝小得意：“那是！我的儿子，当然像我！”
胤禛看着她明媚的笑靥，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彩，再看看怀里懵懂却无忧无虑的儿子，紧抿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弘晖，转身走向荷花池边，指着池中游弋的锦鲤：“晖儿看，哪条鱼最大？”
夕阳的余晖给花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荷花池边，胤禛抱着兴奋指指点点的弘晖，明玉含笑站在一旁，一家三口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画面温馨而和谐。
而在远离这片暖意的西跨院深处，兰芷轩紧闭的窗棂内。年秋月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她脸上早己没有了惯常的柔弱温顺，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怨毒和屈辱。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惨白，几乎要将那柔软的丝绢生生撕裂！弘晖那稚嫩却充满敌意的声音，明玉那看似歉意实则疏离的姿态，胤禛抱起弘晖时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温情……一幕幕在她眼前反复回放，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乌拉那拉·明玉！爱新觉罗·弘晖！ 她心底无声地嘶吼着，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疯狂的光芒。你们……给我等着！
窗外，暮色西合，将兰芷轩彻底吞没在冰冷的阴影里。而暖阁窗台下，那几株移栽到更大花盆里的红薯苗，在渐浓的夜色中，舒展着翠绿而肥厚的叶片，默默汲取着土壤的养分，无声而倔强地向着更广阔的空间，伸展着生命的触角。黑暗，从来不是它们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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