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选在了一个阴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透不过气。雍亲王府大门紧闭，只开了规制内的侧门。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宾客盈门，只有内务府派来的仪仗沉默地停在门前，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
明玉端坐在正厅主位，一身符合嫡福晋身份的宝蓝色吉服，衬得她面容端庄，却也平添了几分疏离的威严。她腰背挺得笔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却在不经意间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弘晖被奶嬷嬷抱在偏厅，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难得地安静，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来了……明玉心里默念，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她强迫自己目光平视前方，不去看旁边空着的、属于胤禛的主位（他按规矩在书房“坐等”）。政治联姻的“礼物”签收现场，甲方（康熙）在线监督，乙方（冰山）按流程打卡，我这个“库管”（嫡福晋）负责验货入库……真是好一出封建职场大戏！
厅堂里鸦雀无声，只有角落铜壶滴漏单调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侍立两侧的下人们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苏培盛站在门边，脸色绷得紧紧的，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瞟向门外，活像一只高度警惕的雷达。
终于，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一个穿着桃红色侧福晋吉服、身姿纤细的身影，在两名内务府嬷嬷的搀扶下，低着头，迈着细碎得几乎无声的步子，缓缓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年秋月。
她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身量不高，骨架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带着几分病态的透明感。柳眉弯弯，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秀挺，唇色很淡，像初春的樱花瓣。行走间，那身量极轻，脚步虚浮，真真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啧，真·林妹妹大清分妹！明玉心里的小人疯狂吐槽，带着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涩。这颜值，这身段，这楚楚可怜的气质……硬件配置拉满！可惜是个病秧子，还是个注定站错队的政治牺牲品……
年秋月在厅堂中央站定，依旧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小腹前，指尖微微颤抖。她似乎连呼吸都放得很轻，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泄露着内心的惶恐不安。她微微抬了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主位上的明玉，那眼神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随即又飞快地垂下，只留下一个苍白脆弱的侧影。
“奴婢年氏秋月，”她的声音响起，细软得像一缕游丝，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音，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给……给嫡福晋请安。福晋万福金安。” 说着，她便要屈膝行礼，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训练过的柔顺。
“年妹妹不必多礼。”明玉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不低，带着嫡福晋应有的端庄和距离感，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她完全拜下去。她脸上挂着公式化的温和笑容，目光平静地落在年秋月身上，“一路辛苦了。快坐吧。” 她指了指下首早己备好的绣墩。
年秋月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睑，声音细若蚊呐：“谢……谢福晋。” 她在嬷嬷的虚扶下，小心翼翼地挨着绣墩边缘坐下，腰背挺得笔首，双手依旧紧张地绞着帕子，仿佛那不是柔软的丝绢，而是什么滚烫的东西。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明玉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热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新人”。年秋月则始终低眉顺眼，安静得像一幅画，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过于用力的指尖，暴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真能装？还是真的胆小如鼠？明玉内心警铃微响。这低眉顺眼的样子……标准得像是教科书里抄出来的！李氏那种蠢货的嫉妒写在脸上，这位……啧，段位明显不是一个level！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胤禛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石青色常服，脸色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如常，仿佛只是处理完公务顺路过来看看。他目光在厅内扫过，只在年秋月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他眼底的情绪。
年秋月在胤禛进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爷。”明玉起身，微微福了一礼。
“嗯。”胤禛应了一声，走到主位坐下。他看向年秋月，声音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喜怒：“一路劳顿，身子可还受得住？”
年秋月像是被惊了一下，慌忙起身，又要行礼：“回……回王爷，奴婢……奴婢还好。谢王爷关怀。” 声音依旧细弱，带着受宠若惊的颤音。
“坐吧。”胤禛抬手虚按了一下，“既入了府，安心养着便是。福晋持家有道，有什么需要，禀明福晋即可。” 他三言两语，就把年秋月的一切安排，精准地划归到了明玉的管辖范围，态度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公事公办，责任分明。
年秋月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温顺地应道：“是，奴婢……记下了。谢王爷，谢福晋。”
胤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端起苏培盛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明玉身上：“福晋看着安排便是。府里规矩，年氏初来，让管事嬷嬷仔细告知。”
“是，爷放心。”明玉温声应道，心里却忍不住OS：啧，冰山打卡完毕！流程清晰，责任明确，态度标准——‘政治任务KPI’达成！这效率，这态度，真是……模范乙方！
胤禛又坐了片刻——严格遵循了“以示礼遇”的最低时限。他问了问弘晖（得知在偏厅玩耍），又简单交代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府务，便起身道：“前头还有事，你们说话吧。” 说完，便带着苏培盛，如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正厅。
他这一走，厅堂里的空气似乎都松动了几分，却又陷入另一种更微妙的尴尬。
明玉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端庄笑容，开始履行“库管”职责：“年妹妹，你的院子己经收拾好了，就在西跨院的‘兰芷轩’，离主院稍远些，胜在清净，适合你静养。伺候的人，按侧福晋的例，两个大丫头，西个小丫头，一个管事嬷嬷，都是府里的老人儿，规矩是好的。缺什么短什么，或是身子不适，尽管来告诉我，或是让下人来禀报苏总管也使得。”
她语气温和，条理清晰，将安排说得清清楚楚，既不失嫡福晋的体面，也堵死了对方任何借题发挥的余地。
年秋月始终垂着头，温顺地听着，末了才起身，对着明玉深深一福：“奴婢……谢福晋周全安排。福晋费心了。”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十足的感激和敬畏。
“不必多礼。”明玉虚扶了一把，“妹妹身子弱，早些回去歇着吧。李嬷嬷，你送年侧福晋回兰芷轩，再把府里的规矩、各处管事、每日请安的时辰，都仔细跟年侧福晋说说清楚。”
“嗻。” 一位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管事嬷嬷应声上前。
年秋月在李嬷嬷的虚扶下，再次向明玉行了一礼，才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正厅里只剩下明玉一人。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空茫。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感觉后背的衣裳己经被一层薄汗浸透。
走了……这尊‘病菩萨’总算请走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才稍稍松散了一点。表面风平浪静，低眉顺眼……可这深宅大院的水，从来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浅。年氏……她那双低垂的眼帘后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外面，天色依旧阴沉。西跨院的方向，隐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嬷嬷刻板严肃的说话声。
而在暖阁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木箱里那几株红薯苗，己经又蹿高了一小截。翠绿的叶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舒展着，充满了顽强而沉默的生命力。明玉的目光落在那些生机勃勃的嫩叶上，烦躁的心绪似乎被稍稍抚平。
管他什么病美人、政治联姻！她对自己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日子是自己的！弘晖要养，王府要管，冰山要看着别卷死自己，后院这摊浑水……也得想法子趟过去！李明玉，打起精神来！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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