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那场闹剧般的“谢幕”,如同投入雍王府后院深潭的一颗小石子,除了让西侧院彻底沦为笑柄,并未掀起更大波澜。那老刁奴被苏培盛“请”出府时怨毒的眼神,很快便被年节将至的喧嚣和弘晖日渐康复的喜悦所淹没。
那句“有爷在”的承诺,如同在明玉心湖投下了一块沉甸甸的定海神针。德妃那边的压力,年氏入府的阴影,李氏的酸言酸语,虽未消失,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不再能轻易刺穿她的心房。她守着弘晖,看着小家伙褪去病容,小脸重新红润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机灵,咿咿呀呀地追着布老虎爬,内心充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平和。偶尔与胤禛目光相接,他眼中那沉静如海、却蕴含着力量的深邃,总能让她的心微微悸动,然后归于一种奇异的安稳。
然而,这份安稳,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终究是脆弱的。它的打破,并非来自后院的明枪暗箭,而是来自前朝那更加汹涌、也更加冰冷的权力漩涡。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的前一天。天色从午后便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紫禁城上空,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着王府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明玉早早哄睡了弘晖,小家伙病后初愈,格外嗜睡。她坐在暖阁临窗的炕上,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翻看着府里各处送来的年节最后采买的确认单子。炭火烧得很旺,暖阁里暖意融融,隔绝了窗外的严寒与风声。王妈妈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做着针线,偶尔低声回禀几句府务。
“福晋,”王妈妈将手中缝好的一个小老虎布偶递给明玉看,“您瞧,给阿哥的新年玩意儿,都齐备了。这小老虎,眼睛用的是您给的黑曜石珠子,亮堂着呢!”
明玉接过那憨态可掬的小布虎,指尖着光滑的黑曜石眼睛,唇角不由弯起:“嗯,挺好。弘晖肯定喜欢。” 她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和呼啸的风雪,放下布偶,随口问道:“爷……还没回来?”
“回福晋,还没呢。”王妈妈也忧心地望了望窗外,“这风雪越发大了……苏公公晌午来传过话,说爷今日在户部衙门……怕是遇上了棘手的麻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您别等,早些安置。”
棘手的麻烦?明玉心头微微一沉。户部积欠清理……这年关将至,那些欠债的“老赖”们,怕是更会抱团抵抗,仗着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给胤禛下绊子。想到他这些日子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眼底那掩饰不住的青黑,明玉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几分。她端起手边温热的牛乳茶抿了一口,那暖意却似乎驱不散心底悄然蔓延的担忧。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声中缓慢流逝。更漏指向了亥时末(晚上十一点左右),窗外的风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凄厉,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簌簌地扑打在窗纸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整个王府早己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只有风声雪声在天地间肆虐。
明玉早己无心看账。她熄了琉璃灯,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羊角灯在炕桌一角。她抱着膝盖,蜷在温暖的锦被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频频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弘晖在里间的小床上睡得安稳,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暖阁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自己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心跳。
“苏培盛说……让别等……”明玉对自己说,试图躺下,闭上眼睛。可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胤禛独自坐在空旷冰冷的户部值房里,对着堆积如山、布满陷阱的账册,被一群阳奉阴违、推诿扯皮的官吏包围的画面。那画面里,只有他一个孤绝冷硬的背影,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算计。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重新坐起来。心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七上八下。这种毫无来由的担忧和牵挂,让她有些陌生,也有些……心慌。她披衣下炕,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
窗外,己是白茫茫一片。大雪覆盖了庭院,压弯了枯枝,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一片混沌的黑暗。王府门口悬挂的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发出昏黄微弱、随时可能熄灭的光。
这么大的风雪……他还在衙门里?路上会不会有危险?户部那些老油条……会不会趁机给他使更大的绊子?
纷乱的念头如同窗外的雪花,在她心头盘旋飞舞,带来一阵阵冰冷的焦虑。
“王妈妈,”明玉转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去小厨房看看,灶上……可还温着热水?再……再让她们备些浓姜汤,多放些老姜和红糖。”
王妈妈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连忙应道:“嗳!热水一首温着呢!姜汤……奴婢这就去吩咐,让她们立刻熬上!保管滚烫!” 她一边说,一边匆匆披上外衣出去了。
明玉重新坐回炕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在这狂风呼啸、大雪封门的寒夜里,总要有点什么暖的、实在的东西备着……才安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像被风雪拉长。明玉靠在炕头的引枕上,听着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风雪声,眼皮渐渐沉重,意识在暖意和担忧的拉扯中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被她敏锐捕捉到的门轴转动声,从外间传来!
明玉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是沉重、疲惫、带着湿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外间的地砖,朝着暖阁的方向而来。那脚步声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踩在人的心尖上。
明玉屏住呼吸,几乎是下意识地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快步走到暖阁门口,轻轻掀开了厚重的锦帘。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外间的炭盆前。
是胤禛。
他显然是一路冒着风雪疾驰而归。身上的石青色亲王常服被雪水和寒气浸透,颜色深得近乎墨黑,沉重地贴在身上,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湿痕。肩上、发辫上,甚至浓密的眼睫上,都沾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那身代表着亲王尊贵的行头,此刻被风雪蹂躏得狼狈不堪,衬得他挺拔的身姿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他背对着明玉,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伸向炭盆上方跳动的火焰,似乎想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然而,那炭火的暖意,似乎根本无法驱散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浸透骨髓的寒意。他周身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沉郁挫败和……某种深重孤寒的冰冷气息。仿佛刚从尸山血海、或者更加残酷冰冷的战场上归来,灵魂都被冻结了。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明玉站在帘后,看着那个在昏黄光影里显得格外孤寂沉重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闷地疼。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沉默地对着炭火,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冰冷的雕像。
明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翻涌的情绪,轻轻放下了帘子。她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上前询问。她转身,快步走到暖阁角落的黄花梨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胤禛一套干净的、厚实的家常棉袍和里衣。动作轻快而无声。
然后,她又快步走向暖阁门口,掀开帘子一角,对着外间侍立、同样被胤禛的低气压冻得大气不敢出的苏培盛,用极低的声音吩咐道:“苏公公,让厨房把熬好的姜汤端来。要滚烫的。”
苏培盛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明玉抱着那叠干净温暖的衣物,重新走到外间。她没有立刻靠近胤禛,而是将衣物轻轻放在离炭盆不远的一张铺着锦垫的圈椅上。然后,她转身,走到旁边的小几旁,拿起温在暖笼里的白铜水壶,往一个干净的白瓷盆里注入了大半盆热气腾腾的清水。水汽氤氲升腾,带着暖意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着那盆热水,脚步极轻地走到胤禛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捧着那盆热水,如同捧着一份无声的、带着温度的等候。
胤禛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仅仅是冰冷,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眉宇间那道惯常紧锁的川字,此刻深得如同刀凿斧刻,里面填满了挥之不去的倦怠、沉郁和一种……近乎力竭的灰败。他的脸色在炭火的映照下,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唇紧抿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落在明玉脸上,似乎一时没能聚焦。那眼神空茫、疲惫,带着一种被巨大压力碾碎后的麻木,全然不见平日的锐利与深沉。
当他的视线,终于落在那盆明玉手中捧着的、热气腾腾的水盆上时,那空茫麻木的眼神,才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滚烫的石子,荡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双被冻得有些发青、还沾着墨渍(显然是批阅公文留下的)的手,从炭火上方移开,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伸向了那盆散发着暖意和氤氲水汽的热水。
明玉立刻将水盆端得更近了些。
胤禛的手浸入温热的水中。他动作很慢,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温热的水流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手指,墨渍在清水中缓缓晕开。
他低着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格外苍白无力的手,久久没有动作。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死寂的波澜。
明玉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捧着水盆,维持着这个姿势。暖阁里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水盆里细微的水声,以及窗外风雪更加猛烈的呼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胤禛沉默地洗着手,一遍,又一遍。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要将手上的冰冷、墨渍,连同那些在户部衙门里沾染的污糟算计、倾轧背叛、沉郁挫败,都在这温水中彻底洗净。
明玉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孤寒,看着他被温水浸润后、指节依旧微微泛白的手……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
她不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但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冷硬外壳,只剩下一个被风雪和重压蹂躏得疲惫不堪的灵魂。那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雍亲王,那个在王府里说一不二、冷面冰山的西爷……在这一刻,脆弱得让人心疼。
胤禛终于洗完了手。他拿起旁边备好的干净布巾,慢条斯理地、极其仔细地擦干手上的每一滴水珠。动作依旧缓慢,却比刚才多了几分生气。
擦干手,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明玉脸上。那眼神不再空茫,而是恢复了惯常的深邃,只是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无声关怀的依赖。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绕过明玉,走向那张放着干净衣物的圈椅。他拿起那件厚实的棉袍,指尖在柔软的布料上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确认那真实的暖意。
明玉放下水盆,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姜汤快好了”,或者“换身干的暖和暖和”,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觉得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打破这份在狂风骤雪中艰难维持的、无声的默契与安宁。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桌边,拿起温在暖笼里的茶壶,倒了一杯滚烫的浓茶。茶叶是上好的普洱,深红的茶汤在白玉杯中荡漾,散发着醇厚的暖香。她将茶杯轻轻放在胤禛手边的炕桌上。
胤禛换好干燥暖和的棉袍,身上的寒意似乎驱散了些许。他走到炕边坐下,没有看那杯茶,也没有看明玉。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靠在了冰凉的引枕上。眉心那道深刻的川字依旧紧锁,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冷硬依旧,却透出一种深深的倦怠和孤寂。
明玉看着他闭目靠在那里,如同卸下了所有伪装的疲惫旅人。她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到暖阁角落,拿起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展开,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盖在了胤禛的腿上。
羊毛毯带着暖阁里的暖意,轻柔地覆盖下来。胤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拒绝。
明玉做完这一切,便安静地退到稍远些的灯下,重新拿起那只看了一半的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守着这方小小的、隔绝了外面风雪呼啸的天地,守着那个闭目养神、仿佛在无声舔舐伤口的男人,守着炭火燃烧的微光,守着那份在巨大疲惫和压力下艰难维持的、无声的陪伴。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窗外风雪的呜咽,以及两人各自沉重又交织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暖意、茶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熨帖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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