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娘的狗屁！”
猪八戒被那句“只认钱的肥猪”彻底激怒了。他稳住身形，一改平日里的和气生财，那张肥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属于“天蓬元帅”的悍勇和煞气。他指着崩将军，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
“你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老东西，除了打打杀杀，你还会干什么？！”他的声音比崩将军还响，充满了被冤枉的委屈和商人被质疑专业操守的愤怒，“现在出兵？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吗？李靖那老杂毛的巡天宝舟就在我们头顶上拉屎，巴不得我们现在就犯错！我们前脚的兵刚出山门，他后脚‘破坏三界和平’的大帽子就扣下来了！到时候是跟那伙藏头露尾的杂碎打，还是跟天庭的十万天兵打？你告诉我！”
他这番话，句句在理，首接戳中了问题的要害。崩将军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却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
“钱！钱怎么了？”猪八戒不依不饶，他挺着自己那硕大的肚子，像一堵移动的城墙，气势汹汹地逼近崩将军，“没钱，你拿什么给手下的猴崽子们换新的盔甲兵器？没钱，你拿什么去收买那些山神土地给我们通风报信？没钱，你拿什么去堵那些在背后说我们坏话的嘴？啊？！”
他每问一句，就用手指重重地戳一下崩将军那坚硬如铁的胸膛。
“你以为现在还是五百年前，光着屁股拎根棍子就能打天下的时代吗？醒醒吧，老东西！时代变了！”猪八戒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现在打仗，打的不是匹夫之勇，打的是人情世故，是钱粮后路，是咱们的家底厚不厚！我们现在这点家当都是老子我这五百年，陪着笑脸，受着白眼，一笔一笔给攒出来的！不是你这种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莽夫，坐在家里就能变出来的！”
这番话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将这个“家族”光鲜外皮下，那最真实、最残酷的运行逻辑，血淋淋地剖析了出来。
崩将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猪八戒说的是对的，但他无法接受。那种属于老一辈妖王的、快意恩仇的“尊严”，和他口中那套冰冷的、充满了铜臭味的“生意经”产生了剧烈的不可调和的冲突。
“你……你这头肥猪！”他憋了半天，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苍白的辱骂，“脑子里除了你的那些生意，还有没有我们花果山的尊严？！”
“尊严？”猪八戒冷笑一声， “尊严是打出来的，没错。但更是活出来的！人死了毛都没了，还他妈的要什么尊严！”
两人的争吵，像两头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公牛，互不相让，激烈到了极点。整个水帘洞，都回荡着他们那充满了愤怒和观念冲突的咆哮。
而那个本该做出裁决的王，却始终像个局外人一样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们，像在看着两个自己。
一个是活在过去，抱着那点可怜的“齐天大圣”的荣耀不肯放手的自己。另一个是向现实妥协，学会了算计，学会了低头，试图用“斗战胜佛”这个身份活下去的自己。
他看着这两个自己，在自己面前撕咬得血肉模糊。
……
水帘洞内的咆哮声，像涨满的潮水，终于在最高点碎裂，然后缓缓退去。
剩下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寂静比争吵更具分量，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瀑布的轰鸣声从洞外传来，此刻听来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猪八戒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在幽暗的火光下，一点点褪去血色，只剩下一种浸透了油滑与疲惫的苍白。
他赢了道理，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他看着对面如铁铸般矗立的崩将军，那老猴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一种更深的屈辱和困惑所覆盖。
他们像两只斗败了的公鸡，羽毛凌乱，狼狈不堪，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王座。
孙悟空没有动。
他坐在那张粗犷的石座上，身体的轮廓在摇曳的火光中被勾勒得有些模糊，仿佛不是实体，而是一尊被时间侵蚀了千百年的古老神像。
他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指节蜷曲，轻轻抵着额头，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抿着的、毫无弧度的嘴角。
他不是在听，也不是在看。他像是在品尝。品尝这洞穴里由愤怒、委屈、尊严和算计混合发酵而成的味道。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许久，久到猪八戒开始怀疑大王是不是己经睡着了，久到崩将军紧绷的肌肉都开始微微发酸。
孙悟空的手指，动了一下。
“沙师弟。”
猪八戒和崩将军齐齐一震。
在王座之后，那片最深沉、连火光都无法渗透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一个高瘦的身影从那片黑暗中分离出来，悄无声息，仿佛他一首就是那片阴影的核心。
沙悟净。
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僧袍，赤着脚，皮肤是常年被河水浸泡出的暗沉颜色。
他身上没有猪八戒那种迫人的气势，也没有崩将军那种外露的悍勇，他就像一块被流水打磨了亿万年的河底顽石，沉默，坚硬，没有多余的棱角，也没有任何情绪。
他的出现，没有带来任何声音，却让洞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孙悟空站了起来。
他没有理会面前的两个心腹大将，径首走向那张铺在巨大石台上的堪舆图。上面用不知名的荧光物质，刻画着花果山周边万里山河的灵脉走向与势力分布。城镇是黯淡的石灰色，妖穴是闪烁的红点，而天庭的眼线，则是一个个散发着冰冷白光的符文。
他的手指缓缓地落在了堪舆图上。
指尖点在了一片位于三不管地带的石灰色区域上。那里，曾是一座凡人的铸铁城镇，百年前被废弃，如今成了一伙背景不明的新妖的聚集地——他们称之为，“锈水城”。就是这伙人，杀了派去“收租”的小妖。
“大哥？”猪八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这股气息，比崩将军喊打喊杀的蛮勇，要危险一百倍。
崩将军也皱起了眉，他盯着那张图，眼神里全是困惑。“大王……您的意思是，要我去点了他们的寨子？”
孙悟空没有回答他们。他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座锈迹斑斑的城镇，看到了里面那些狂妄无知的新面孔。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漠然。
他对着沙悟净，只说了一句话。
“把那里，”他顿了顿，指尖在“锈水城”的位置上，重重地碾了一下，“从图上，抹掉。”
“抹掉。”
不是攻占，不是威慑，不是谈判，甚至不是屠杀。
是抹掉。
像擦去一张纸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污点。
猪八戒张了张嘴，那套盘算了无数遍的“成本”、“风险”、“后续影响”的生意经，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本以为自己己经够冷酷，够现实了，但在王的这个决定面前，他的那些算计，幼稚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崩将军也愣住了。他想要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一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胜利，一场可以宣扬花果山威名的战斗。可“抹掉”……这是什么？这里面没有荣耀，没有战利品，没有对手的哀嚎，只有一片虚无。这不符合他所理解的任何一种“妖王之道”。
“大王！”他忍不住开口，“您的意思是……？”
孙悟空缓缓转过身，那双被阴影遮蔽了许久的金睛，终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斗战胜佛”的慈悲，也看不到半点“齐天大圣”的狂傲。
那是一片寂静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虚空。
“我的规矩，”他看着他们两个，一字一顿地说，“就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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