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洞。
海潮是这里唯一的钟摆。起，落。像宇宙在重复一个亘古的音节。
孙悟空第五次，坐在了观音的对面。
他变了。不再是那座压抑着岩浆的活火山。他像一块被星光和虚空冷却了亿万年的陨铁，所有的炽热都己向内坍缩，只余下绝对的，寂静的重量。
“我试过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洞外的海潮在陈述自身的存在。
“我穿上了‘理’的铠甲，以为坚不可摧。我也饮下了‘心’的醇酒，以为能得一醉。但它们……都是外物。”
“是嫁接在顽石上的花木。”他平静地补充，“活不了。”
观音只是看着他，目光如月光，照进最深的水底。他们的对弈，早己超越了言语的棋盘。
“我用别人的规矩，去框定我的天地。我用别人的慈悲，去度化我的执迷。”孙悟空的目光，没有落在洞里的任何一处，仿佛在凝视着构成他自身的那片虚无。
“我能模仿所有的歌谣，菩萨。但我听不见那旋律。我能摆出所有的姿态，但我感觉不到那根骨。”
“我体内，”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从那片无尽的虚无中，缓缓移到了观音的脸上，“有一片空白。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情感流淌进去，就消失了。填不满。”
那双曾烧毁天宫的火眼金睛里，此刻，没有愤怒，没有迷惘，甚至没有痛苦。
只有一种剥离了所有身份、所有过往之后，最赤裸的，最根本的探寻。
“万物皆有源头。有父母，有同族，有一条能追溯回去的线。”
“我……是从哪里来的？”
他问的不是花果山，不是那块石头。
“菩萨，在你所见的，无尽轮回里，在你所听的万千故事中……”
他身体前倾，声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可曾有第二块石头，裂开过？”
这个问题，像一声惊雷，在绝对寂静的心湖中炸响。
观音那双仿佛包容了三千世界的眼眸，终于起了一丝真正的，深不见底的涟漪。
她知道，这只猴子，终于挖穿了所有的表象。
他不再问“我该怎么办”，也不再问“我是谁”。
他开始问，那个最恐怖，也最根本的问题。
“我……是不是一个错误？”
……
观音看着他。看着这只三界之内，独一无二的异数。
她知道，任何语言上的开解，任何道理上的疏导，对他来说都己失去了意义。顽石是听不进道理的。
她缓缓地，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指了指孙悟空面前那杯，始终未曾动过的清水。
“你看这杯水。”她的声音，轻得像洞外的海风，却能穿透一切轰鸣，“水里有你的影子。”
孙悟空低下头，看着水中的倒影。那张憔悴的、疲惫的，写满了矛盾的猴脸。
“你总是在看这个影子。”观音继续说道，“你逼问它，你是佛，还是妖。你拷打它，为何愤怒，为何不甘。你把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了这个倒影。悟空，你有没有想过，它只是你的一个‘相’而己。”
“它只是你投在水面的一层皮囊。”
她站起身，赤足走到洞口，背对着孙悟空，望着那片吞吐着星辰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世间修行，有三重境界。”
她的声音随着海潮声，飘了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宿命般的韵律。
“见自己。”
“见天地。”
“见众生。”
“悟空，你卡在了第一重，并且在里面待了太久太久。你用五百年的禁锢，一辈子的战斗，去‘见自己’。你把自己，看得太通透，看得血肉模糊，所以你痛苦。”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光。
“见天地？”
“对。”观音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慈悲与疏离的，高深莫测的微笑。
“出去走走吧。去看看，这三界，除了你花果山那块石头，还生养出了些什么。去看看，那些与你相似的，或截然不同的生命，他们都在如何挣扎，如何存活。”
“去看看，那天，为何那么高。那地，为何那么厚。”
“或许，当你见过了足够多的山川星辰，见过了足够多的生死别离，你再回头，看这杯水里的自己……”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就会发现，它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说完，她便重新坐下，双目轻阖，宝相庄严，如一尊万古不化的玉石雕像，再不言语。
留下孙悟空一个人，坐在那里。
脑海里，那片混沌的虚无，被凿开了两道光。
见天地。
见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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