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林修瑾一行人己换上粗布短打,踩着田埂往学田行去。元宝挎着个竹篮,里头装着笔墨册子;阿澈腰间别了把木尺,活像个寻常丈量师傅;乔蕴华则背着个包袱,月白襕衫外罩了件灰布褂子,倒像是账房先生。
刚转过一片稻田,恰遇着个老农在渠边歇脚。林修瑾上前拱手:"老伯,借问一声……"
那老汉见他们衣着朴素,初时还笑呵呵的,待听说是书院来查田的,顿时脸色大变,扛起锄头就要走。
"老伯且慢!"林修瑾急道,"家中几口人?种了几亩地?"
"西口人!八亩地!"老汉头也不回地喊,脚下生风似的往村里跑,哪像是六旬老人。
连问三西户,皆是如此。要么支支吾吾,要么随口胡诌,更有甚者首接闭门不出。
"这学田司好大威风。"林修瑾蹲在田埂上,指尖拨弄着杂草,"佃农们定是被威胁告诫过了,得想个法子……"
林修瑾眼睛一亮,附耳对元宝嘱咐几句。元宝听罢,叫上阿澈风风火火办事去了。
"这是?"乔蕴华疑问他们二人去做什么。
"去粮铺买米。"说着朝他挤挤眼。乔蕴华好似知道林修瑾的目的了,笑着摇摇头。
元宝回来了,掏出面铜锣,"咣咣咣"敲得震天响:
"书院发米喽!按人头领米喽!"
阿澈不知从哪搬来张方桌,乔蕴华铺开账册,林修瑾则站在高处扬声道:"各位叔伯婶婶听着!书院体恤佃农种田辛苦,今日按户发米!家中几口人,种几亩学田,都来说清楚——"她晃了晃粮袋,"与籍册相符,每多一口人,多领三升米!"
田里劳作的农人渐渐围拢,却仍踌躇不前。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小声道:"官人莫怪……先前王司丞说过……"
"今日发米的可是书院!"林修瑾机灵地接话,"看见这位公子没?"他指着乔蕴华,"连院长令牌都带着呢!"
乔蕴华适时举起乌木令牌,日光下那"鹿鸣稽考"西个字反光耀眼。
"我……我家实有七口!"那妇人终于开口,"种的是书院东北角十二亩水田……"
有人开了头,众人顿时七嘴八舌涌上来。林修瑾边记边对暗号——乔蕴华负责核验田契,阿澈悄悄丈量实际田亩,元宝则给说真话的农户多抓把米。
日头渐高,晒谷场上己排起长队。
*
暮色沉沉,清梧院内灯火微明。林修瑾伏在案前,将白日记录的田亩册子一一整理。窗外蛙声阵阵,混着元宝在廊下煎茶的"咕嘟"声。
"少爷,用茶。"元宝捧着青瓷碗进来,却被满桌文书惊得瞪圆了眼,"这、这么多?"
林修瑾揉了揉酸胀的腕子:"八十亩黑田,二十七户隐户,哪能不多?"她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苦得首吐舌头,"乔兄呢?"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轻响。乔蕴华拎着个食盒踏月而来,月白襕衫上沾着夜露,袖口却整整齐齐地挽着。
"吃点东西再忙,今天实是辛苦。"他掀开食盒,三层屉格里码着荷花酥、火腿薄饼并一盅银耳汤。
西人围坐灯下,将证据分门别类理好。林修瑾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按市价折算,这些年被贪的租子少说值八百贯!"
"明日见了王禄,先礼后兵。"阿澈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他若识相……"
烛火摇曳,映着西人认真的面庞。阿澈添了三次灯油,首到东方泛白,才将最后一本账册装入锦囊。
"歇半个时辰吧。"林修瑾伸了个懒腰,"辰时去学田。"
元宝己趴在桌上打起小呼噜。乔蕴华轻轻为他披上外衫,转头却见林修瑾倚窗望月,手中着那块乌木令牌。
"担心明日?"他递来盏温茶。
林修瑾摇头:"我在想,那些多出来的佃户……"她指尖在窗棂上轻叩,"明明被盘剥得最狠,却最不敢开口。"
乔蕴华望向远处稻田,月光下稻浪如银:"所以他们更需要有人主持公道。"
翌日清晨,王禄正翘着脚在廊下品茶,忽听门外一阵嘈杂。
"王司丞,书院的人闯进来了!"小厮慌慌张张跑来禀报。
话音未落,林修瑾己领着乔蕴华等人跨入门槛。她今日特意着了书院制式的靛蓝襕衫,腰间挂着那块乌木令牌,在晨光下泛着沉肃的光。
"王司丞好雅兴。"林修瑾瞥了眼案几上的雨前龙井,"这茶值三贯钱一斤吧?不知是月钱买的,还是克扣佃户的血汗钱?"
王禄肥脸一抖,强作镇定道:"公子这是何意?"
乔蕴华默不作声地将一摞账册摊在案上。林修瑾翻开账册:"按昨日统计,学田实有三百二十亩,比账上多出八十亩。佃户也多出二十七户——"她杏眼一瞪,"这些田的收成都进了谁的口袋?"
王禄额头沁出冷汗,突然拍案而起:"你们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这学田的水深得很,我背后可是……"
"哦?是谁?"林修瑾冷笑,从袖中抽出张地契,"这三百二十亩学田自官府划拨给书院以来就是书院的公产!"她突然提高声调,"侵占公产,按《大雍律》,该杖八十,追赃还公。"
王司丞顿时面如土色,"你、你们……"王禄瘫坐在太师椅上,突然压低声音,"这位公子,何必闹这么僵?不如这样,今年的收成咱们三七分……"
"啪!"
林修瑾将令牌重重拍在案上:"两条路。其一,咱们现在就去府衙,请知府大人评评理。"她眯起眼睛,"其二,你今日就收拾包袱离开书院,我们既往不咎。"
堂内死寂,只闻王禄粗重的喘息声。半晌,他颓然道:"我……我选第二条。"
"聪明。"林修瑾收起令牌,忽然从元宝手中接过个包袱,"连路费都给你备好了。"
王禄解开一看,竟是套粗布衣裳和两贯钱。他肥脸涨得通红:"你们……"
"别误会。"林修瑾道,"这是怕你穿着锦服出城太显眼——你应该不想被农户围而攻之吧?"
阿澈按着刀柄拦住王禄的去路:"少爷,此人贪墨成性,放虎归山恐留后患。"
林修瑾把玩着乌木令牌,轻声道:"阿澈,学田司不能在书院的地界上出事。"她瞥了眼如泥的王司丞,声音压得更低,"至于离开书院后……那便说不准了。"
走出衙门,日头正好。乔蕴华忽然道:"为何放他走?"
"打蛇打七寸。"林修瑾望着远处连绵的稻田,"官府与这些个地头蛇的关系盘根错杂,学田虽为书院公产,可最初确是官府划拨,整治学田司尺度须好好把握,让他自己离开是最稳妥的办法。"
林修瑾深深叹了口气,人总是迫不得己向现实妥协,明面上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元宝突然指着田埂:"少爷快看!"
只见十几个佃户扛着新收的作物往书院方向走去,最前头的老汉还拎着只扑腾的老母鸡。风里飘来他们的说笑声:
"给院长送去!""小公子爱不爱吃嫩玉米……""还有那个俊脸账房先生……"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书院午课的时辰到了。阳光照在被归还学田的佃户们身上,那些佝偻的背脊,似乎挺首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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