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运河水拍打着破旧渔船的船板，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船舱内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浓重的药味（来自孙济仁）和钱西海身上散不掉的屎尿骚臭。油灯的火苗在湿冷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将众人疲惫而惊惶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渗水的篷壁上。
林霄背靠冰冷的船舷，闭着眼，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
肩上的箭伤在河风一吹下，火辣辣地疼。但他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紧贴心口的那几样东西上——先帝泣血写就的素绢诏书、孙济仁用命换来的皮卷证词、钱西海那浸着血泪的供状、还有那枚空空如也却仿佛带着不祥诅咒的黑色铁盒。它们冰冷、沉重，像几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秦凤仪那张时而戏谑、时而疯狂、最终化为刻骨怨毒的脸，与秦翊自毁时的决绝、墨鸦殉主的悲怆、杜仲引爆毒烟时的疯狂……在他脑中疯狂撕扯。
船舱角落，柳若雪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正小心翼翼地用撕下的衣襟蘸着河水，试图擦去孙济仁银面具边缘渗出的污黑血痂。
那枯槁的身躯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只有极其微弱、间隔漫长的起伏，证明着这具活死人躯壳里还残留着一丝生机。每一次擦拭，柳若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触碰一段凝固的、血淋淋的历史。
钱西海被扔在另一头，捆得像头待宰的猪，堵着嘴，只有一双因极度恐惧而暴凸的眼睛在黑暗中绝望地转动，发出“呜呜”的闷响。每一次船身的颠簸，都让他像蛆虫般扭动，引来看守他的江湖汉子厌恶的低骂。
船尾，小七和阿木合力摇着沉重的橹。小七脸色紧绷如铁，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沉沉的水面和两岸模糊的芦苇黑影。阿木则显得异常亢奋，尽管脸上沾满泥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他一边用力摇橹，一边时不时兴奋地拍一拍放在脚边、湿漉漉的“祥瑞金蟾”。蛤蟆的屁股上还沾着七彩颜料的残留，螺旋桨歪了，一只鼓起的眼睛也裂了条缝，显得更加诡异。
“楼主！楼主你看见没！”阿木压着嗓子，声音里却透着得意，“关键时刻！还得是我的蛤蟆！那胶水！那魔音！那七彩烟！啧啧，把那些大兵耍得团团转！回头我一定给它再升级，下次让它能喷……”
“闭嘴！阿木！”小七厉声低喝，眼神如刀锋般扫过阿木，又警惕地望了望死寂的河面，“想把追兵引来吗？还嫌不够乱？！”
阿木脖子一缩，讪讪地闭了嘴，但还是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蛤蟆。
就在这时！
“哗啦——哗啦啦——”
一阵异常密集的、绝非鱼群或水鸟能发出的水声，突然从船身右侧的黑暗水域中响起！
那声音粘腻、沉重，像是无数湿漉漉的沉重物体在同时划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水底深处成群结队地爬上来！
“水下有东西！”负责警戒另一侧的江湖汉子猛地绷首身体，声音带着一丝变调，手中的钢刀瞬间出鞘半截，寒光映着他惊骇的脸。
小七和阿木的动作同时僵住！所有人心头猛地一沉！
林霄倏然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眸子精光爆射，如同被惊醒的孤狼。他无声地握住了放在身侧的、那把从镇南军士兵手里夺来的、己经崩了口的长刀。柳若雪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孙济仁前面，另一只手死死护住了怀中的证据。
时间仿佛凝固了。船橹搅动水流的“哗啦”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诡异划水声，交织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序曲。
阿木胆子最小，脸色煞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船右侧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水面。借着船头那盏气死风灯微弱摇曳的光晕，他终于看清了！
不是鱼！不是水草！
是手！
无数只泡得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正悄无声息地从墨汁般的河水中伸出来，如同腐烂水鬼的爪子，密密麻麻地扒向湿滑的船舷！
有些手的手指关节己经扭曲变形，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它们动作僵硬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抓挠着船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更恐怖的是，在那片翻涌的惨白手骨下方，浑浊的水面下，隐约可见更多影影绰绰、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人形！它们随着水波沉浮，空洞的眼窝仿佛正透过水面，死死地“盯”着船上活人的气息！
“水……水鬼！河漂子！索命的来了！”阿木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差点撞翻油灯！
“噤声！”林霄暴喝，声如惊雷，瞬间压下了阿木的鬼叫。他一步抢到船舷边，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地向下猛劈！
“噗嗤！咔嚓！”
刀锋砍中了一只刚扒上船舷的惨白手腕！触感却并非血肉，而是砍进了朽烂的木头！
伴随着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脆响，那只手腕齐根而断，掉在船舱里，兀自抽搐了几下，断口处露出的并非骨头，而是暗黄色的、布满孔洞的朽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淤泥和腐殖质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不是尸体！是木头！”林霄厉声示警，心头却无半分轻松。这比真的水鬼更诡异！
仿佛印证了他的话，那些密密麻麻扒在船舷上的“手”骤然加快了动作！它们不再满足于扒着，而是用力地向下拉扯、摇晃！整艘渔船如同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抓住，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颠簸！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稳住船！砍断它们！”小七目眦欲裂，丢下橹，拔出腰间的短刃，扑向另一侧船舷，对着那些疯狂拉扯的朽木手臂狠狠劈砍！刀锋过处，朽木碎裂飞溅。
“妈的！什么鬼东西！”另外两个江湖汉子也红了眼，挥刀猛砍。一时间，船舷两侧木屑纷飞，断裂的朽木手臂“噗通噗通”落入水中。
然而，砍断一批，立刻又有更多惨白的“手”从水下冒出来，前赴后继！而且力量奇大！渔船摇晃得更加厉害，船舱里的油灯被打翻，瞬间熄灭！钱西海吓得屎尿齐流，发出杀猪般的闷嚎。柳若雪死死抓住船帮，才没被甩出去。
混乱中，林霄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一边挥刀格挡劈砍着不断袭来的朽木手臂，一边借着船身摇晃的间隙，死死盯着那些手臂伸出的水面下方。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形……它们似乎并非完全被动！它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协调性！像是……被某种东西在暗中牵引、操控！
“水下有东西在操控这些木偶！”林霄心头警铃大作，厉声喝道，“小七！盯着水下！找源头！”
话音未落！
“噗通！噗通！”
几道比朽木手臂粗壮数倍的巨大黑影，猛地从渔船前方的河水中窜出，带着巨大的水花和浓烈的恶臭，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向船头！
林霄瞳孔骤缩！那根本不是什么黑影，而是几具用整段粗大树干粗糙捆绑成的“木筏”！木筏上，赫然钉满了锈迹斑斑、如同獠牙般的铁蒺藜和断矛！这要是被撞实了，渔船瞬间就得散架！
“闪开！”林霄怒吼，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身旁的柳若雪和孙济仁扑倒在船舱底部！
“轰！咔嚓！”
第一具钉满利器的木筏重重撞在船头左舷！巨大的冲击力让渔船几乎侧翻！船头木板瞬间碎裂！木屑混合着冰冷的河水狂涌而入！
“啊！”阿木惨叫着被甩飞出去，重重撞在船篷上，怀里的蛤蟆也脱手飞出。
“稳住！砍断绳索！”小七反应极快，在船身巨震中勉强稳住身形，手中短刃化作一道寒光，闪电般斩向连接木筏后方、没入水中的几根粗大绳索！他看出来了，这些木筏是被人用绳索从水下拖拽着当攻城锤用的！
“铮！铮！” 绳索异常坚韧，小七全力两刀竟只砍断一根！另一具木筏挟着恶风，又从另一个方向狠狠撞来！
就在这渔船即将解体、众人即将葬身鱼腹的生死关头！
“咕呱——嘎——！！！”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撕裂般的、极度刺耳扭曲的蛙鸣，猛地从船尾角落炸响！
是阿木的蛤蟆！
它不知何时被甩到了角落，湿漉漉的身体撞在一块凸起的船钉上。
或许是撞击触发了某个隐秘的机括，它那只完好的鼓眼骤然亮起两点瘆人的红光，背上的几个喷射孔猛地张开，一股粘稠得如同黑油、散发着刺鼻硫磺恶臭的液体，如同高压水枪般，朝着正撞向渔船的第二具木筏激射而出！
“噗嗤——嗤啦！”
黑油精准地喷在木筏前端和连接它的绳索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坚韧的绳索，一沾上黑油，竟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冒出刺鼻的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断裂！
而钉满铁蒺藜的木筏本身，被黑油覆盖的部分也迅速变得焦黑酥脆！撞击的势头随之一滞！
“好机会！”小七眼睛一亮，不顾被黑油溅到的危险，手中短刃拼尽全力，朝着另一根被腐蚀得发黑的绳索狠狠斩下！
“嘣！”绳索应声而断！
失控的木筏擦着严重受损的船尾，歪斜着冲了过去，撞入后方的芦苇荡。
危机暂解！但船头进水严重，船身倾斜，正在快速下沉！
“弃船！上那木筏！”林霄当机立断，指向那艘被蛤蟆黑油腐蚀、撞进芦苇荡边缘、暂时搁浅的第一具木筏！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漂浮物！
众人再无犹豫。小七和一名汉子率先跳下齐腰深的冰冷河水，奋力将摇摇欲沉的渔船推向木筏。林霄背上孙济仁，柳若雪咬牙拖起如泥的钱西海，阿木手忙脚乱地捞起还在冒烟的蛤蟆，连滚爬爬地翻上那粗糙湿滑、散发着恶臭的木筏。
当最后一人爬上木筏，那艘承载他们逃离吴州的渔船，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船头猛地向下一沉，迅速被浑浊的河水吞噬，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水泡。
木筏上，众人浑身湿透，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惊魂未定地看着漂浮着断裂朽木手臂的河面，以及远处芦苇荡深处那片吞噬了袭击者的黑暗。
“是……是‘河漂子’……”一个江湖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运河上的黑话……指那些水匪用沉尸绑上木偶，扮水鬼吓人劫船……但……但这么邪门、能操控木偶撞船的……从没见过！”
林霄沉默地脱下湿透的外衣，裹在昏迷的孙济仁身上。他的目光扫过木筏边缘残留的、被蛤蟆黑油腐蚀出的焦黑痕迹，再看向阿木怀里那只眼睛红光渐熄、显得萎靡不振的蛤蟆。
“不是普通水匪。”林霄的声音冰冷，带着彻骨的寒意，“是冲我们来的。有人……不想我们活着到皇陵。”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沉沉的黑夜。运河在前方拐了一个巨大的弯，隐入更浓重的雾气深处。那通往奉天皇陵的水路，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柳若雪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借着微弱的星光，再次翻开那份被油布层层包裹、侥幸未被河水完全浸透的皮卷。她的指尖，在最后几行被特殊蜡印封住的密码上反复。那蜡印的形状，赫然是……一座微缩的、森严的陵墓大门。
“皇陵……”柳若雪低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吹散，“那里……到底锁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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