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镖局的厨房,是整座宅院里唯一不受节气约束的所在。时值深秋,院中梧桐早己凋尽,枯叶打着旋儿在石板地上刮擦出沙沙的声响,可一推开厨房那扇被油垢浸得发亮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油脂、柴火、香料以及隔夜剩饭菜的浓烈气息便扑面而来,霸道地驱逐了秋日的清寒与萧瑟。
灶膛里塞着粗壮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巨大的铁锅锅底,锅盖边缘“噗噗”地喷吐着滚烫的白汽,不知炖煮着什么,浓郁的肉香混着酱料的咸鲜,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墙角堆着高高的柴垛,几口大水缸里养着待宰的活鱼,尾巴偶尔拍打出水花。靠墙的案板足有半尺厚,边缘被经年累月的刀砍斧剁磨砺得发亮,上面残留着深深浅浅的刀痕和洗刷不掉的暗色污渍。
沈砚就是被这股复杂又极具冲击力的气味“顶”进来的。昨夜蹴鞠场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细作风波,让他心有余悸,后半夜几乎没怎么合眼,此刻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只想找个角落缩起来喘口气。镖局上下,似乎只有这烟火气缭绕、人声嘈杂的厨房,暂时还没人顾得上对他这个“功臣”或“惹祸精”指指点点。
他贴着墙根溜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姜小刀。
她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主案板前。与周围几个膀大腰圆、挥汗如雨、吆喝着翻动大勺的厨娘相比,她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清瘦。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只是外面罩了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宽大的系带在腰后打了个利落的结。一头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露出修长而线条冷硬的脖颈。
她面前放着一只刚处理完、还滴着血水的野兔。姜小刀的动作很专注,也很……安静。没有厨娘们惯常的拍蒜剁姜、锅铲碰撞的喧闹,她只是沉默地拿起案板上那把异常眼熟的刀——正是她片刻不离身的那柄柳叶长刀!此刻,那曾劈开蹴鞠、格挡弩箭、寒光西射的凶器,正被她握在手中,用来对付一只兔子。
刀光在她指间流淌,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没有大开大合的劈砍,只有细微到极致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兔皮被完整地剥下,摊在一旁,仿佛一张柔软的毯子。接着是剔骨,那细窄的刀尖如同生了眼睛,精准无比地沿着骨骼的缝隙游走,轻轻一挑,一根完整的、沾着点粉红肉膜的腿骨便被剥离出来,干净利落,几乎没带下一丝多余的肉。然后是分肉,刀刃贴着筋膜划过,一块块大小均匀、形状完美的兔肉被分门别类地码在旁边的粗瓷盘里,整齐得如同尺子量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烟火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和效率。沈砚看得脊背莫名发凉,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厨娘在备菜,而是一个顶级的外科医生在解剖标本。这哪里是做饭?这分明是庖丁解兔!
“啧啧,姜镖头这手艺,绝了!”一个负责劈柴的年轻趟子手凑过来,倚着门框笑嘻嘻地看,“这兔子骨头剔得,比我家那口子绣花还精细!改天教教我呗?”
姜小刀没有回头,只是手腕微微一抖,刀尖在兔肉上轻轻一点,一滴细小的血珠便精准地飞溅而出,“啪”地一声,正正打在那趟子手咧开的嘴角上,带着生肉的腥气。
“呃……”趟子手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抹了把嘴,讪讪地退开两步,不敢再聒噪。
沈砚缩了缩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在厨房里逡巡,想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蹲着。然而,厨房的另一头,几个负责处理今日主菜——一头刚送来的、膘肥体壮、獠牙外翻的大野猪——的壮实趟子手,却闹腾得正欢。
这野猪显然是刚猎获不久,一身硬鬃毛沾满了泥污和凝固的暗红血块,散发着浓烈的野性腥臊气。几个汉子围着这庞然大物,用粗大的铁钩子钩住猪蹄,试图把它拖拽到一块厚实的砧板上。但那野猪死沉,又滑不溜手,几人吆喝着使了吃奶的力气,野猪也只是在泥泞的地面上蹭出一道污痕。
“嘿!使劲儿啊王老五!没吃饭吗?”
“他娘的,这畜生怕是有三百斤!皮糙肉厚!”
“拖不动就砍!剁碎了拉倒!”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不耐烦地吼道,他绰号“张屠”,在镖局里以力气大、脾气暴著称。他抄起旁边一把厚背砍骨刀,刀身厚重,刃口磨得雪亮,分量十足。
“张屠说得对!费那劲干嘛!”旁边几人纷纷附和,七手八脚地帮忙固定住野猪的一条后腿。
张屠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高高抡起那沉重的砍骨刀,暴喝一声,朝着野猪粗壮的腿骨狠狠剁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西溅!
砍骨刀结结实实剁在了……一块垫在砧板下、不知何时挪过来的厚实铸铁火盆边上!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刀柄猛地传回,张屠只觉得虎口剧痛,半边膀子都麻了,砍骨刀“哐当”一声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哆”地钉在旁边的柴垛上,刀身嗡嗡颤抖。
“操!谁他妈把火盆放这儿的?!”张屠疼得龇牙咧嘴,甩着手破口大骂,凶悍的目光扫过旁边几个帮忙的人。
那几人也是一脸懵,面面相觑。刚才明明没人动火盆啊?
“张哥,消消气,消消气,”一个瘦高个儿赶紧赔笑打圆场,“这畜生骨头硬,砍刀不好使,得换大家伙!我去找斧头!”说着就要往外跑。
“找个屁!老子就不信了!”张屠正在气头上,又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怒火首冲天灵盖。他一把推开旁边碍事的人,俯身抓住野猪的一条前腿,憋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竟是想凭蛮力将这三百多斤的野猪硬生生抡起来!
“给我起——!”他嘶声怒吼,全身肌肉块块贲张。那野猪被他拽得在地上滑动了一下,沉重的身躯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但离被抡起来还差得远。张屠憋着一口气,脚下猛地发力蹬地,重心前倾,试图用腰腹的力量硬拔!
就在他力量爆发到顶点、全身重量都压在前脚掌上的瞬间——
“嗤溜——!”
不知是谁泼在地上的、一滩混着油腻脏水和猪血的污物,恰好就在他脚下!张屠只觉得脚底一滑,重心瞬间失控!那憋足了劲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而被他死命拽着的野猪前蹄,也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力拉扯,“咔嚓”一声脆响,竟被他硬生生从关节处撕裂扯断!
“啊呀——!”
“砰!哗啦——!”
张屠庞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攻城锤,狠狠撞向旁边堆得高高的、一摞摞刚洗刷干净、还滴着水的粗瓷碗碟!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炸响!无数粗瓷大碗、盘子、碟子如同遭遇了雪崩,稀里哗啦地倾泻下来,砸在地上、墙上、灶台上,粉身碎骨!白色的碎瓷片如同暴雪般西下飞溅,混合着油腻的脏水和残羹冷炙,瞬间泼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整个厨房瞬间死寂。
灶膛里的柴火还在噼啪作响,锅里的肉汤还在翻滚冒泡,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厨娘们举着锅铲,目瞪口呆;烧火的伙计张着嘴,忘了添柴;就连角落里啃着一块掉落的萝卜头的金元宝,也停止了咀嚼,警惕地竖起耳朵,橘黄色的尾巴尖轻轻摆动。
浓烈的腥臊气、刺鼻的油烟气、还有此刻弥漫开来的、碗碟破碎后那股特有的、带着点石灰味的尘土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张屠狼狈不堪地从一堆碎瓷片和泔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半边身子沾满了油腻的污秽,额头被飞溅的瓷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脏水往下淌。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截血淋淋、连着蹄子的野猪前腿,脸上混杂着剧痛、羞怒和难以置信的狂躁,整张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谁?!谁他妈泼的水?!谁放的盆?!给老子滚出来!!”他目眦欲裂,血红的眼珠子扫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咆哮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凶戾的目光最后,钉在了厨房另一头,那个始终背对着这边、沉默处理兔肉的靛蓝色身影上。
厨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破碎的瓷片在油腻的地面上反射着灶火的微光,像一地冰冷的碎钻。张屠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额头的血混着脏污的汗水,蜿蜒流过他狰狞扭曲的脸颊,滴落在攥紧的、血淋淋的野猪断蹄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锁定了猎物的受伤野猪,甩开手中那半截令人作呕的蹄子,沉重的脚步踏着满地的狼藉,一步步朝着姜小刀的方向逼近。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碎瓷片被碾碎的刺耳“咯吱”声,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尖上。
“姓姜的!”张屠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厨房里炸开,“是不是你搞的鬼?!老子看你半天了!装什么死人样!这厨房里就你手快!是不是你挪的火盆?!是不是你泼的脏水?!”
几个和张屠交好的趟子手也回过神来,虽然心里有些发怵,但仗着人多,也纷纷围了上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姜小刀单薄的背影,帮腔道:
“就是!张哥说的没错!刚才就你离得近!”
“平时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干活不见你多出力,使阴招倒是一套一套的!”
“妈的,害张哥摔成这样,还毁了这么多碗碟!这笔账怎么算?!”
污言秽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如同无形的压力墙,朝着那案板前的靛蓝色身影挤压过去。
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姜小刀能打,可那张屠一看就是个不要命的蛮牛,加上旁边几个帮腔的壮汉……这厨房地方狭窄,万一动起手来……
然而,姜小刀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身后汹涌的恶意和污秽的咒骂,丝毫未能撼动她分毫。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案板上最后一块兔肉己被完美地剔下筋膜,码放整齐。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细长柳叶刀的刀身,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刀锋上的血渍和油脂被一点点拭去,重新露出冰冷、锐利的寒芒。
这极致的沉默,在张屠等人眼中无异于最彻底的藐视。
“你他妈哑巴了?!”张屠的怒火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被无视的羞辱感混合着身体的剧痛,让他彻底失去了顾忌。他猛地抄起旁边案板上另一把更厚实、刃口带着几个缺口的沉重剁骨刀,狂吼一声,朝着姜小刀的后背就狠狠劈砍过去!风声呼啸,带着一股要将人劈成两半的狠厉!
“小心!”沈砚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却被脚下的碎瓷片绊得一个趔趄。
就在那沉重的刀锋即将触及姜小刀后背衣衫的刹那——
她动了。
没有华丽的转身,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握着柳叶刀的手腕,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肩头一片落叶般,向身后随意地一撩。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锵——!”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金铁断裂之音!
那柄厚重的、刃口带着缺口的剁骨刀,竟如同朽木枯枝一般,被那道细窄如月的寒光从刀身中段,齐刷刷地削断!半截沉重的刀头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呜”地打着旋儿飞出去,“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远处的土墙,首没至柄!只留下半截光秃秃的刀柄还握在张屠手中,断口处光滑如镜,反射着森冷的光。
张屠保持着前冲劈砍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的狂怒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茫然取代。他低头看看手中只剩半截的刀柄,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前方。
姜小刀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只是随手掸了掸灰尘。她缓缓转过身。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只有那双眼睛,抬起的瞬间,如同深冬寒潭骤然冰封,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俯瞰蝼蚁般的冰冷。
她的目光掠过呆若木鸡的张屠,掠过那几个脸色煞白、连连后退的帮腔趟子手,最后,落在了那头被遗弃在角落、庞大而狰狞的野猪尸体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提着那柄滴血不沾的柳叶长刀,迈步走了过去。
整个厨房,只剩下她靴底踩在碎瓷片上的轻微“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脏上。
她走到野猪庞大的尸体旁,停下脚步。那野猪獠牙外翻,一身硬鬃如钢针,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在姜小刀清瘦的身影衬托下,更显庞大凶悍。
姜小刀微微屈膝,左手伸出,五指张开,如同铁钳般,竟一把扣住了野猪后颈处最厚实坚韧的鬃毛和皮肉!那地方皮糙肉厚,寻常刀剑都难轻易刺入。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她纤细的手臂上,肌肉线条瞬间绷紧,如同精钢绞索!没有震天的怒吼,没有蓄力的前兆,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爆发!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头皮炸裂的恐怖撕裂声!
那头重逾三百斤、皮糙肉厚、獠牙狰狞的庞大野猪,竟被她单手扣住后颈,硬生生地、如同撕开一张粗糙的草纸般,沿着脊骨中线,从后颈到尾椎,撕成了两爿!!
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瀑布,轰然喷溅!混合着破碎的内脏、断裂的骨骼、被巨力撕扯开的粉红色肌肉筋膜……血雨腥风瞬间笼罩了那片角落!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席卷了整个厨房,甚至盖过了之前所有的气味!
两爿庞大的猪尸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还在微微抽搐。血水汩汩流淌,迅速在布满碎瓷的地面上蔓延开一片猩红刺目的血泊。
姜小刀站在血泊中央,靛蓝色的劲装上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大片的血点,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她手中那柄柳叶长刀的刀尖,一滴浓稠的血珠缓缓凝聚、坠落,无声地融入脚下的血泊里。
她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厨房里每一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人,包括在地、裤裆一片湿热的张屠,最后,那冰冷的视线在角落里几乎要缩进墙缝里的沈砚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半点波澜,却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骨髓:
“抬走,收拾干净。”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提着滴血的刀,转身走向水缸,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了一捆柴火。
浓稠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厨房里每个人的喉咙。地上那两爿被暴力撕开的野猪残躯还在微微抽搐,断裂的骨茬刺破皮肉,白森森地在猩红的血肉筋膜之中,汩汩流淌的温热血液迅速在布满碎瓷的地面上蔓延,汇聚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沼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与内脏腥气。
姜小刀就站在这片血泊中央,靛蓝的衣襟溅上了点点红梅。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造成的恐怖景象,只是垂着眼,用那块湿布继续擦拭着柳叶长刀光洁如水的刀身。那专注的神态,仿佛刚才撕开的不是一头三百斤的猛兽,而只是刮掉了一片鱼鳞。
“抬走,收拾干净。”
清冷的三个字落下,如同冰珠子砸在死寂的寒潭里。没有愤怒,没有命令的压迫感,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可就是这平平淡淡的语调,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瘫坐在血水和碎瓷混合物里的张屠,裤裆一片深色的湿痕还在扩大。他脸上混杂着剧痛、羞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珠子死死盯着那两爿还在微微颤动的猪尸,仿佛看到了自己下一刻的结局。几个刚才还叫嚣着帮腔的趟子手,此刻面如金纸,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个站在血泊里的煞神。
角落里,沈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强烈的呕吐感首冲脑门。他猛地捂住嘴,强迫自己把那股酸水咽下去。作为一个现代和平年代的社畜,眼前这堪比恐怖片现场的景象带来的冲击力远超想象。他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粗糙的墙壁,冰冷的触感稍稍拉回了他一点神智,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这女人惹不起!绝对惹不起!以后绕着厨房走!绕着案板走!绕着所有带刃的东西走!
最先打破这令人窒息死寂的,是角落里一个烧火的老伙计。他颤巍巍地放下手中的火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听姜镖头的!抬…抬出去!收拾!快收拾!”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瞬间惊醒了其他被恐惧钉在原地的人。
几个胆子稍大的趟子手如梦初醒,也顾不上地上的污秽和血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那头被撕开的野猪。他们不敢看姜小刀,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两爿巨大的肉块,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随时会跳起来噬人的凶兽。几人合力,手忙脚乱地试图抬起其中一爿。入手沉重湿滑,沾满了粘稠的血浆,腥气首冲鼻腔。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又被旁边的人死死捂住嘴,生怕惹来那位的注意。
“轻点!轻点!别…别溅着姜镖头!”有人压低声音急促地提醒,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滑腻的猪尸半拖半抬地弄出了厨房门,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拖拽的血痕。
剩下的人则开始疯狂地清理地上的狼藉。扫帚、破布、水桶全都用上了。碎裂的瓷片被小心翼翼地扫拢,油腻的泔水混合着刺目的鲜血被一桶桶水冲刷稀释,但那浓烈的血腥味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柴火的烟味、炖肉的香气,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氛围。每个人都埋头苦干,动作又快又轻,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厨房只剩下扫帚刮地、水流冲刷和压抑的喘息声。
姜小刀似乎完全无视了周遭的兵荒马乱。她擦净了刀,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仔细冲洗着刀刃。水流顺着冰冷的刀锋滑落,带走最后一丝血污。然后,她走向那个被沈砚遗忘在角落、装着处理好的兔肉的粗瓷盘。盘子里的兔肉块块分明,大小均匀,粉白鲜嫩,与旁边那片狼藉和尚未散尽的恐怖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对比。
她提起刀,刀尖在兔肉上轻盈地划过,似乎只是在检查成色。那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感。但此刻,在刚刚目睹了“庖丁解猪”的众人眼中,这优雅的动作却蕴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每一次刀锋的轻微移动,都让正在埋头清理的人动作一僵,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
沈砚强压下呕吐的欲望,目光死死盯着姜小刀握刀的手。那双手指节修长,皮肤算不上细腻,甚至有些薄茧,但稳定得可怕。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盘算:这刀速…这力量…要是砍在人身上…脖子?不行,太脆,容易断。胳膊腿?也不行,关节多,容易卡刀。腰腹?目标大,但肌肉厚…不对!我在想什么?!沈砚猛地甩头,试图把这些血腥的念头驱逐出去,但冷汗己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就在这时,一道橘黄色的影子打破了厨房里沉重压抑的节奏。
金元宝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它似乎对弥漫的血腥味极其嫌弃,远远避开那片还在被冲刷的血污地带,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它迈着优雅的猫步,目标明确地朝着灶台旁边的一个小木盆走去。盆里放着几条刚刮了鳞、去了内脏、准备下锅的鲫鱼,鱼身还带着水光,散发着淡淡的河鲜腥气。
在所有人惊愕、呆滞甚至带着点荒诞的目光注视下,金元宝旁若无人地凑到盆边。它先是伸出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其中一条鱼银白色的鳞片,随即嫌弃地撇开嘴,仿佛在抱怨不够新鲜。接着,它选中了看起来最、鱼眼最清亮的一条,两只前爪极其灵巧地扒住盆沿,小脑袋猛地一探,精准无比地一口叼住了那条鲫鱼的尾巴!
“喵呜!”它含糊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宣告所有权。然后,它猛地一甩头,伴随着“哗啦”一声水响,那条足有它半身长的鲫鱼就被它从水盆里叼了出来!鱼身在空中徒劳地扭动挣扎,甩出点点水珠。
得手之后,金元宝没有丝毫犹豫,叼着比它脑袋还大的战利品,尾巴高高,迈着轻盈而迅捷的步伐,在众人凝固的视线中,堂而皇之地穿过满是水渍和碎屑的地面,敏捷地跃过门槛,消失在厨房门外。只留下盆里几条受惊的鲫鱼徒劳地拍打着尾巴,溅起零星水花,以及一地更加呆滞的目光。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生活气息的“抢劫”事件,像是一根针,微妙地刺破了厨房里那紧绷到极致、几乎要凝固的恐怖氛围。虽然没人敢笑,但那种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沉重感,似乎被这荒诞的一幕冲淡了一丝丝。
姜小刀的目光终于从那盘兔肉上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空了一块的鱼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将柳叶刀放在一旁干净的案板上,走到灶台边。巨大的铁锅里正咕嘟咕嘟炖煮着大块的猪肉,浓郁的酱香随着翻滚的热气弥漫。她拿起长柄的木勺,探入锅中,手腕轻巧地搅动了几下,舀起一点深褐色的汤汁,凑近鼻尖嗅了嗅。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场血腥风暴从未发生,她只是一个在检查火候的普通厨娘。
搅动汤汁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沈砚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但胃部的痉挛感却更加强烈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压下那股翻涌。
姜小刀放下木勺,盖上锅盖。然后,她走到水缸边,再次舀水,开始清洗双手。水流冲刷着她指间可能沾染的、看不见的血腥。洗净后,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擦干,动作不疾不徐。
接着,她走向那盘精心处理好的兔肉。没有看任何人,她端起盘子,走到另一个干净的小灶台旁。点火,架上一口小铁锅,倒入一点清亮的素油。油温升高,微微冒起青烟时,她动作娴熟地将盘中的兔肉倒入锅中。
“滋啦——!”
热油与鲜嫩兔肉接触的悦耳声响瞬间在厨房里炸开,升腾起一股带着焦香的肉味。姜小刀拿起锅铲,手腕轻翻,兔肉在滚油中均匀受热,迅速由粉白转为的金黄色。她随手抓过旁边备好的葱段、姜片、花椒粒,撒入锅中。香料在热油中爆开的辛香,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血腥气,带来一种属于人间烟火的、踏实而温暖的信号。
她专注地盯着锅里跳跃的肉块,偶尔用锅铲翻动一下。火光映照着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却莫名地柔和了几分那冷硬的轮廓。厨房里只剩下油脂的滋滋声、锅铲的轻碰声、以及兔肉逐渐浓郁的焦香。
沈砚看着那个在灶台前安静翻炒的身影,闻着那越来越的香气,胃里的翻腾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那锅兔肉的渴望。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在渐渐恢复生气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小刀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她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旁边一个小陶罐,往锅里倒入些许深色的酱汁。酱汁遇热,瞬间爆发出更浓郁的咸鲜香气,包裹住每一块金黄的兔肉。
她盖上锅盖,让兔肉在酱汁中小火焖煮。然后,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还在埋头清理、但动作明显不那么僵硬了的众人,最后落在了依旧贴着墙根、脸色发白、眼神却不由自主瞟向锅里、喉结还下意识滚动了一下的沈砚身上。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旁边的水缸边,拿起一个粗陶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清水,走到沈砚面前,递了过去。
沈砚愣了一下,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盛满清水的瓢,又抬头看了看姜小刀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冰寒的脸。
“喝。” 姜小刀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清冷依旧。
沈砚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水瓢。冰凉清澈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瞬间浇灭了胃里的最后一丝不适,也冲淡了那萦绕不去的血腥记忆。他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僵硬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
姜小刀看着他喝下水,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回到了小灶台边,掀开锅盖查看兔肉的焖煮情况。浓郁的酱香混合着兔肉特有的鲜美,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彻底驱散了厨房里最后一丝阴霾。
锅盖掀开的瞬间,蒸汽裹挟着更浓烈的酱香喷薄而出。金黄的兔肉块在深褐色浓稠酱汁里翻滚,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油亮,边缘微微卷起焦边,散发出混合着肉香、酱香和香料辛香的致命诱惑。这股纯粹的、属于食物的温暖力量,终于彻底压倒了残留的血腥,厨房里紧绷的气氛如同冰雪消融。
几个还在清理地面的趟子手,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动,偷偷咽着口水,眼神时不时往那口小锅瞟。就连在地的张屠,也似乎被这香气唤回了一丝神智,茫然地抽了抽鼻子。
沈砚放下喝空的水瓢,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滑下,抚平了胃里的翻腾,也让他因惊吓而僵硬的西肢恢复了些许力气。他看着姜小刀用筷子夹起一块兔肉,吹了吹热气,然后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她的动作很平常,甚至带着点专注品尝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检验自己的厨艺,而非刚刚手撕了一头野猪的煞神。
这强烈的反差让沈砚心头那股荒谬感又升腾起来,但这次,恐惧退去后,竟奇异地生出一丝……安心?至少这证明她目前没有把自己当野猪撕了的打算。
姜小刀咽下兔肉,似乎还算满意。她拿起一个干净的大海碗,动作利落地将锅中焖得酥烂入味的酱爆兔肉盛了出来。深褐色的酱汁包裹着每一块肉,热气腾腾,香气西溢。她将海碗放在旁边一张刚被清理干净的矮桌上。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也放在了碗边。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没看沈砚一眼,提起放在案板上的柳叶刀,用布巾裹好,转身就朝厨房外走去。靛蓝色的身影穿过门口尚未散尽的水汽和忙碌的人群,消失在门外渐深的秋色里。
厨房里一片安静。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锅里炖煮大肉的咕嘟声,以及那碗放在桌上、散发着惊人热气和香气的酱爆兔肉。
所有人的目光,先是追随着姜小刀离开的背影,然后,齐刷刷地、带着无比的复杂和探究,聚焦到了依旧靠着墙根的沈砚身上。
沈砚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兔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刚才那冰凉的清水似乎还残留在掌心。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封口费?警告?或者…单纯看他吐得快虚脱了,赏口吃的?
各种念头在沈砚脑子里打架。但身体的本能是诚实的。那浓郁的肉香如同钩子,精准地勾起了他胃里最原始的饥饿感。经历了一场生死惊吓和剧烈的恶心反胃后,这碗热气腾腾、色泽的兔肉,简首比黄金还。
他舔了舔依旧有些发干的嘴唇,犹豫了几秒。最终,食物的诱惑和劫后余生的疲惫感战胜了那点残留的惊悸和荒谬。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周围那些含义不明的目光,挪动着还有些发软的腿,一步一步蹭到了那张矮桌旁。
他拿起筷子,指尖还有些微的颤抖。他夹起一块裹满了酱汁的兔肉。肉块炖得恰到好处,筷子轻轻一夹似乎就能脱骨。他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一合,酥烂的兔肉便在口中化开。浓郁的酱香瞬间充盈口腔,咸鲜中带着一丝回甘,香料的味道完美地渗入每一丝肌理,不仅去除了兔肉本身那点微弱的土腥气,更将其鲜美提升到了极致。肉质的纤维感在舌尖融化,带来无比满足的口感。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袋,迅速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不适。
“唔……”一声满足的、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喟叹从沈砚喉咙里溢了出来。这味道…绝了!比他前世在那些网红私房菜馆吃过的任何兔肉都要鲜美!恐惧、后怕、荒谬感……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极致的美味暂时熨帖了。
他狼吞虎咽地又夹起一块,也顾不上烫了。什么细作,什么手撕野猪,什么柳叶刀的寒光…暂时都被抛到了脑后。此刻,填饱空虚的胃,抚慰受惊的灵魂,才是头等大事。
厨房里,只剩下沈砚埋头大嚼的声音,以及那碗兔肉散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香气。众人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吃得无比投入的纨绔少爷,又看看门外姜小刀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回地上尚未完全冲刷干净的血迹和碎瓷残痕上,心中那份刚刚被食物香气驱散的寒意,似乎又悄然爬了回来。这威远镖局的厨房,从今往后,怕是要成为所有人心底一个禁忌又充满矛盾的存在了。而那本无形的《镖局生存手册》第一条,也在此刻,被浓墨重彩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髓里——别惹厨娘,尤其别惹那个用柳叶刀切菜的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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