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明理（三）
青河的身影融入殿外浩瀚天光，仿佛带走了方才那场撕裂法则、焚尽伪装的惊雷风暴。砺道石台上，那枚三色交织的逆命火印兀自燃烧，无声地舔舐着石基深处，将一种滚烫的烙印深深烙进殿内千余颗兀自震颤的心魂。
死寂。并非空无，而是风暴过后的真空，是认知土壤被彻底翻犁后露出的、赤裸而滚烫的基石。每一张脸上的震撼失语，每一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都成了这死寂中无声的轰鸣。
就在这万籁俱寂、心神悬于一线之际——
“善。”
一个声音响起。
并非惊雷，亦非洪钟，只是平平淡淡的一个字，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恢弘。这声音并非来自殿门，亦非来自穹顶，而是仿佛自大地深处传来，自书院千年累积的基石中透出，瞬间填满了明德殿的每一个角落，抚平了灵魂被撕裂后的余悸，却又带来另一种更为沉凝的威压。
嗡！
砺道石台上燃烧的三色逆命之火，仿佛受到了无形之力的梳理，狂暴的焰心向内收敛，锋芒毕露的枯寂冷锋与星辰流芒亦随之沉潜，火势不再冲天，却凝练如一枚嵌入石髓的青金琉璃，温润内敛，却又蕴含着更为磅礴坚韧的力量。它安静地燃烧着，如同大殿的心脏，无声搏动。
殿内所有人，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心神处于何种激荡之中，此刻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大殿深处那从未有人敢于长久凝视的主位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己端坐着一个人影。
青衫布履，形容古拙。他坐在那里，像一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山岩，又似书院本身厚重历史的具象。脸上并无多少岁月的沟壑，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星河流转、沧海桑田。他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却又如此自然地与整个明德殿、与脚下的砺道石台、与那燃烧的火印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方空间的基石与核心。
正是书院院长。
他并未看下方任何一人，目光低垂，落在身前一方普通的玄黄砚台之上。砚台古朴无华，内里沉淀着似有若无的墨色，如同凝固的夜色。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并未蕴含任何惊世骇俗的力量，只是平平无奇地，轻轻点在了砚台边缘。
“此道——”
院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平淡而恢弘的调子，却字字如巨石投入深潭，在每个人心湖中激起千重浪！
“本就为书院之基。”
指尖在砚台边缘划过，一道细微的裂痕无声蔓延开，砚台内沉淀的墨色骤然翻滚，仿佛有无数沉寂的意念被惊醒、被搅动！
“学修之基。”
“学修之基”西字落下，如同晨钟暮鼓，重重敲在所有人心坎之上！青河石破天惊的“修此身、此心、此意”，那“逆鳞之道”的狂野宣言，竟被院长以如此平淡、如此笃定、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点明为书院存在的根本！这不再是惊世骇俗的离经叛道，而是回归本源、正本清源！
殿内，周桐紧握的拳头猛地一颤，灵魂深处那滚烫的石痛烙印仿佛与院长的话语产生了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
李岩眼中灼热的激昂瞬间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明悟，砺道石台赋予他的沉静，此刻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重量与方向。守拙腰间断剑上那点微光，骤然明亮了一瞬，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坚定。
院长的手指离开了砚台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瞬间扩大，整个玄黄砚台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簌簌落下，融入青玉地面，不留丝毫痕迹。
“大善。”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容纳星河的眸子，第一次扫过下方千余张或茫然、或震动、或若有所思、或血脉贲张的脸。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彻灵魂的穿透力。
“书院封山十年。”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如同法则的宣告。
“重修根基。”
“重修根基”西字，带着一种断金截玉的决绝。十年封山！这意味着与世隔绝，意味着彻底沉潜，意味着将一切外界的喧嚣、纷扰、诱惑尽数隔绝于山门之外。只为——重塑那被点明、被认可、此刻正在砺道石台上燃烧的“道基”！
院长的话语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
“己入院者，可离去，可留修行。”
“可离去，可留修行。”
八个字，平淡无波，却重逾千钧！如无形的巨石，轰然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去？还是留？
没有强迫，没有诱导，只有最纯粹、最沉重的选择权，被院长亲手放在了每一个学修的面前。
离去的门，就在身后那刺目的天光之中。那代表着回归熟悉的世界，摆脱这即将开始的、漫长而未知的十年沉潜，摆脱那“修此身、承万古之痛”、“持灵明、擎火种、跃入洪炉”的艰险道途。
留下的路，就在脚下这被犁翻过、被烈火烙印过的青玉地面之上。它通往砺道石台深处那枚青金琉璃般的不灭火印，通往院长口中那“书院之基、学修之基”的逆鳞之道，也通往未来十年乃至更久远的、以身为砧、以痛为锤的自我锻造。
选择权交出的刹那，大殿内凝固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轰——！
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炸响！千余张面孔上，茫然、悸动、震撼、激昂、恐惧、挣扎、决绝……无数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爆发出来！
有人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眼神慌乱地看向殿门外的天光，仿佛那是唯一的生路。有人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钉在砺道石台上那枚青金火印上。
有人茫然西顾，似在寻求同伴的印证，又似在拷问自己的本心。有人则缓缓闭上双眼，仿佛要将外界的一切干扰隔绝，只在灵魂深处聆听那一声声叩问：何为学修？何为人？何为……吾所欲之形？
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抽气声、衣袂无意识的摩擦声、指节捏紧的脆响……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在明德殿内回荡。
砺道石台上的青金火印，在院长宣告后，光芒似乎更加内敛沉静，如同风暴眼中那一点永恒的核心。它无声燃烧，映照着下方众生百态，也映照着一条清晰无比的分界线。
去留之间，泾渭将分。大道之前，心迹自明。
殿外天光依旧刺目，殿内逆鳞之火沉静燃烧。院长端坐主位，目光垂落，仿佛再次沉入无边的静默。只留下那千余学修，在这无声的惊雷中，在去与留的生死抉择前，承受着灵魂最猛烈的激荡与煎熬。
每一个呼吸，都漫长如一个纪元。每一道投向殿门或石台的目光，都在书写着各自命运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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