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授渔
青河转身，步履无声，走向讲台。蒙学堂内，炭火噼啪，空气凝滞如铅。所有目光都死死追随着那袭青衫，追随着他掌心木纹般的“椿”字刻痕，最终定格在他按向讲台边缘的右手。
五指张开，覆于冰冷硬木。
没有光华，没有威压。
只有一股温润厚重、沉潜如渊的玄黄之力，顺着掌心“椿”字刻痕，无声无息地……沉入讲台深处，如同水滴归海。
嗡——！
整个蒙学堂的地面，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动山摇，而是脚下每一块青砖内部、每一道被岁月磨砺出的细微裂纹、每一处被顽童磕碰留下的凹痕深处……同时发出的、无声的共鸣！
周桐瘫在蒲团上，失焦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刚刚被强行烙印的灵魂深处，那冰冷沉重的“石痛”余悸尚未散去，此刻却被脚下青砖传来的、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浩瀚的……痛苦脉动狠狠攫住！
“呃……”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这一次，不再是单块碎石的痛楚，而是……整个学堂根基的……存在之重！
无数块青砖在岁月里承受的踩踏、磨损、挤压，无数道细微裂痕积累的“呻吟”，汇聚成一股粘稠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洪流，顺着他的脚底，蛮横地冲刷着他的感知！
不止是周桐！
所有坐在蒲团上的童子，无论大小，都在这一刻浑身剧震！
他们无法像周桐那样清晰感知“石痛”，却本能地感到一股源自脚底、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仿佛身下不是熟悉的学堂地面，而是……一片沉睡的、背负着万钧重担的……大地脊梁！
炭盆的火苗猛地一跳，随即诡异地压低，光线黯淡下去。
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对抗无形的阻力。
童子们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惊恐，如同被投入深水的小兽，本能地感到不安。
青河立于讲台，渊深的眼眸低垂，倒映着掌心之下那片沉默的硬木。他布满面颊与脖颈的浅淡木纹，在昏暗中隐隐流转着玄奥的光泽。
意识深处，那枚“覆石成原”的大地符文，正通过他掌心的“椿”字刻痕，与整个学堂的地基无声共鸣，将这片土地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存在之重”与“岁月之痛”，短暂地……唤醒。
“石痛，” 他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重锤，砸碎了粘稠的死寂，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童子因窒息而空白的心神之上，“非呻吟，非血泪。”
他按在讲台边缘的手指微微发力，木纹下的指节泛白。
“乃地骨承万载踩踏之……沉默。”
“乃砖隙积岁月磨蚀之……裂痕。”
“乃……”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因沉重压力而扭曲的稚嫩脸庞，深渊般的眼底映着他们此刻承受的窒息与挣扎。
“汝等此刻……脚下之重，心头之窒。”
“此即……石之言语。”
话音落下的刹那！
青河按在讲台边缘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压！
“嗡——！”
一股更加凝练、更加沉重的玄黄之力，如同无形的桩基，狠狠贯入讲台深处，瞬间扩散至整个学堂的地基！
轰！
周桐只觉脚下青砖传来的沉重洪流骤然加剧！灵魂深处被强行唤醒的石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其他童子更是如遭重击，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要被无形的力量压入地面！窒息感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承受的极限——
青河贯入地基的玄黄之力猛地……逆转！
不再是唤醒沉重！
而是……疏导！承载！安抚！
如同最坚韧的根须扎入痛苦的岩层，一股温润厚重的力量从地底深处反涌而上！
周桐灵魂深处那汹涌的石痛苦痛，仿佛撞上了包容一切的大地母体，被无声地接纳、抚平！脚下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并未消失，却转化为一种……可以被双脚稳稳踏住的……坚实感！
其他童子只觉得身体一轻，那股要将他们压垮的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下生根般的……稳固与踏实！沉重的窒息感潮水般退去，呼吸重新变得顺畅。
炭盆的火苗恢复了跳动，光线依旧昏黄，却不再令人压抑。
空气恢复了流动。
童子们茫然地活动着僵硬的身体，大口呼吸着，脸上惊魂未定，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懵懂的……了悟。他们低头看看脚下熟悉的青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它们不仅仅是垫脚的石头，它们……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周桐缓缓抬起头，汗水浸湿了额发，贴在惨白的脸上。他看着讲台上那个青衫身影，看着他那双深渊般平静的眼眸。灵魂深处那冰冷沉重的烙印依旧在，却不再噬人，反而成了某种……理解的基石。他颤抖着伸出手，再次触碰矮几上那块深青碎石。冰冷依旧，沉重依旧，凹痕扭曲依旧。但这一次，他的指尖感受到的，不再是恐惧的隔阂，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青河缓缓收回按在讲台上的手。
讲台硬木的边缘，在他掌心按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极其细微、如同被无形力量抚平又重塑的……温润光泽。光泽之下，木纹深处，几道原本细微的裂痕，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坚韧的生机，弥合如初
讲堂死寂。
炭火在铜盆里不安地噼啪跳跃，将周桐惨白失神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瘫在蒲团上，目光死死钉在矮几上那块深青碎石上，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一颗刚从胸腔里挖出来、犹自跳动抽搐的……心脏。碎石表面那道最深的扭曲凹痕，边缘极其细微的蠕动尚未平息，如同伤口深处肌肉的无意识痉挛。
其余童子大气不敢出，小小的身体僵在矮几后，乌溜溜的眼睛在青河沉默的背影和周桐手中那块“活”过来的石头间惊恐逡巡。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炭火爆裂的脆响，都惊得他们肩膀一颤。
布满木质纹理的手掌抬起，虚按在讲台那张厚重、布满刀刻斧凿般陈旧划痕的硬木桌面上。桌面纹理深褐，如同凝固的血脉。
“看。” 嘶哑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死寂。
所有目光下意识聚焦桌面。
嗡……
一缕凝练如实质的玄黄之力，从他掌心注入桌面！
坚硬、干燥、死气沉沉的硬木桌面，骤然“活”了过来！
桌面上那些深深刻入木髓的陈年划痕——有弟子刻下的歪斜符文，有刀笔无意留下的深槽，有墨汁浸染的污渍——在玄黄之力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扭动、抽搐起来！
每一道划痕都在无声地“尖叫”！深槽边缘的木质纤维如同撕裂的筋肉般翻卷！墨渍污痕则散发出如同淤血堆积的憋闷与腐坏的刺痛感！
整张讲台，仿佛成了一个被钉死在原地的、承受了无数刀笔加身却无法言说的……痛苦囚徒！
“呃！”离讲台最近的童子捂住嘴，小脸煞白，仿佛那桌面的痛苦首接传递到了他身上！
青河的手掌缓缓移动，玄黄之力流淌。
桌面痛苦的扭动并未停止，但随着力场流转，那些翻卷撕裂的“伤口”边缘，极其缓慢地……萌生出点点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淡绿光晕！光晕如同最细小的苔藓孢子，顽强地附着在痛苦的木痕之上，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生之意念！
“石痛如是，”青河的声音低沉，如同木纹深处挤压出的呻吟，“木痕亦然。”
他掌心玄黄之力微吐。
桌面上一道最深的刻痕边缘，一点淡绿光晕猛地一亮！竟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极其艰难地……顶开一小片干枯的木皮，探出一根比发丝还细、近乎透明的……白色嫩根！嫩根死死抓住木痕边缘，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万物之痕，”青河深渊般的眼眸扫过每一张惊恐或茫然的小脸，最终落在周桐手中那块深青碎石上，“皆其……存在之痛**。”
“非为伤你，非为示弱。”
“乃造化刻刀，岁月之锤，留于魂髓的……烙印。”
“感其痛，”他收回按在桌面的手，桌面的扭动与那点微弱的嫩根瞬间隐去，只余下冰冷的木纹，“非为沉沦。”
“乃知……”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窗棂，仿佛投向书院后山那株在罡风中铮鸣的暗金怪树，投向山脊下沉默延伸的痛苦石脉。
“ 痛为壤，痕为种。”
“ 魂髓所承处，心火……”
“ 可生光！”
话音落下。
炭盆中，一块烧透的木炭“啪”地裂开，溅起几点火星，瞬间照亮了周桐骤然清明的眼眸。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块深青碎石，看着那道蠕动过的凹痕。
冰冷的沉重依旧，撕裂的痛楚仍在，但这一次，那痛苦不再让他惊惧逃离。他仿佛看到那凹痕深处，一点微不可知的、源自石头本身、被痛苦反复淬炼的……不屈微光，正穿透亘古的黑暗，艰难地……透了出来！
青河不再言语。
转身，走向蒙学堂那扇沉重的木门。
脚步依旧无声。
身影融入门外初冬薄雪清冷的光线中。
讲堂内，炭火噼啪。
周桐缓缓合拢手指，将那块冰冷的深青碎石，紧紧贴在了自己汗湿的、温热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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