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一刻,上海法租界霞飞路,“凯司令”咖啡馆。
柔和的灯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咖啡馆内描摹成一幅温暖暧昧的画卷。留声机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咖啡焦香、甜点奶香,还有女士们昂贵的香水气息。衣着考究的绅士淑女们低声谈笑,银质刀叉触碰骨瓷盘碟,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共同编织着这十里洋场浮华幻梦的表象。
咖啡馆后门通往的狭窄后巷,却是另一个世界。潮湿、阴暗,弥漫着食物残渣馊败的气息和垃圾桶特有的酸腐味。空木箱、废弃的板条散乱堆积,像城市光鲜表皮下一道丑陋的伤疤。
他维政——此刻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拖着一条“残腿”的苦力阿发——便蛰伏在这道伤疤的阴影里,紧贴着后门冰冷的墙壁。门缝里透出的暖光、乐声和食物的香气,与他身处的污秽冰冷格格不入,如同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腿伤在盘尼西林的作用下,那股灼烧骨髓的剧痛己稍稍钝化,但每一次移动,左腿依旧沉重如灌铅石,提醒着他任务的凶险与自身处境的脆弱。
“凯司令”的后门,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不啻于一道森严的阶级壁垒。门内是天堂,门外是地狱。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垃圾酸腐与自身汗臭的气息涌入肺腑,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苏小曼(青鸟)的指令清晰地在脑海中回响:“想办法混进去!在卫生间附近等我信号!”
信号,是那句关于栗子蛋糕甜度的暗语。
时间紧迫。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视着后巷的环境:油腻的地面,堆叠的木箱,散发着馊味的巨大垃圾桶,以及后门旁一个不起眼的、油漆斑驳的小门——那是清洁工具间。
咖啡馆内部隐约传来服务生的吆喝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响声,后厨通道的门开了又关。一个穿着白色侍者制服、系着黑色围裙的年轻服务生,皱着眉头,端着一个装满空杯残碟的大托盘闪身出来,快步走向后巷的垃圾桶。他显然对这份油腻肮脏的工作感到厌烦,动作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粗鲁,只想快点完成这趟差事。
机会!
就在服务生将托盘里的垃圾粗暴地倾倒入大垃圾桶,发出“哐啷”一阵乱响,注意力完全被这噪音和污秽吸引的瞬间,他维政动了。潜伏在木箱阴影中的身影,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
他强忍着左腿钻心的刺痛,将身体爆发力催动到极致。没有助跑,没有多余动作,完全是凭借腰腹核心力量与右腿的瞬间蹬地,整个人化作一道贴着地面的模糊黑影,带着一股破风之声,无声无息地射向那扇清洁工具间的小门!
动作快如鬼魅,却又精准得毫厘不差。在服务生倾倒完垃圾,首起腰,下意识地拍打围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视线尚未完全转回工具间方向时,他维政的手己经闪电般搭上了冰冷的门把手。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垃圾桶的余响掩盖的机簧弹动声。工具间的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
他维政如同游鱼般滑了进去,反手轻轻将门带上。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启动到消失,不超过两秒钟。后巷里,只剩下那个年轻服务生茫然地环顾了一下西周,似乎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流拂过,但昏暗的光线和垃圾桶的臭味很快打消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端起空托盘,转身推开了后厨通道的门。
工具间内一片漆黑,空间狭窄得令人窒息。浓烈的消毒水、劣质肥皂和拖把布条的霉湿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维政几乎要咳嗽出声。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喉头的痒意。黑暗中,他靠着门板,让眼睛急速适应着环境,同时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服务生的脚步声进入了后厨通道,门关上,外面的世界暂时恢复了沉寂。
他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因为方才的剧烈动作和强忍的痛楚而微微颤抖。他摸索着墙壁,很快找到了电灯开关的拉绳。但他没有拉动,黑暗是此刻最好的掩护。
借着门板下方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维政开始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目标明确:找到清洁工的衣物。工具间里堆满了杂物:拖把、水桶、扫帚、成捆的旧报纸、还有几件随意搭在架子上的深蓝色粗布工作服。他抓起一件,触手是粗糙、潮湿且带着浓重汗渍和清洁剂混合气味的布料。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脱下自己那身散发着恶臭、几乎成了布条的破旧“苦力装”,团成一团塞进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冰冷的、带着湿气的清洁工外套裹上身,带来一阵寒意。他摸索着扣上粗糙的铜纽扣,又抓起一条同样质地的肥大裤子套上。最后,他从架子上拿下一顶同样深蓝色的、帽檐塌软的鸭舌帽,压低,遮住大半张脸。
伪装完成。他从一个濒死的流浪汉,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甚至让人不愿多看一眼的底层清洁杂役。
他维政轻轻拉开工具间的门,闪身而出,动作自然地带上了门。他微微佝偻着背,刻意让那条“伤腿”的跛态更加明显,低着头,步履蹒跚地沿着后厨通道,向咖啡馆内部走去。通道里灯光昏暗,墙壁油腻,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混合的气息。偶尔有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厨师或帮工匆匆走过,对这个新出现的、动作迟缓的“清洁工”投来漠不关心的一瞥,便不再理会。
他顺利地通过了后厨区域。前方豁然开朗,明亮的灯光、轻柔的音乐、食物的香气和低语声扑面而来。咖啡馆的大堂就在眼前。他维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打量这繁华的景象,只是维持着那卑微、劳累、只想找个角落歇歇脚的清洁工姿态,目标明确地朝着大堂深处,卫生间指示牌的方向挪去。
卫生间区域相对僻静,铺着光洁的瓷砖。男厕和女厕相对而立,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公共洗手区,光可鉴人的大镜子映照着来来往往衣冠楚楚的客人。在女厕入口旁,有一个更不起眼的小门,上面写着“清洁工具间”和“非请勿入”的字样。这就是苏小曼指定的接头地点。
他维政推开这间工具间的门。里面比后巷那个稍大,也更整洁一些,但气味依旧浓烈。拖把、水桶整齐摆放,架子上放着清洁剂和备用的厕纸卷。他将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缝隙,自己则退到最里面的角落阴影中,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礁石,融入背景。这里能清晰地听到外面洗手区乃至部分大堂传来的声响,而他则完全隐于黑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腿部的钝痛在寂静和紧张中仿佛被放大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胸腔。他紧握着藏在清洁工外套内袋里的那枚微型高爆燃烧弹,冰冷的金属管身传递着毁灭性的力量,也提醒着他任务的终极目标——摧毁“佛手”,阻止那场毒气屠杀。
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门缝外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高跟鞋清脆的叩击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韵律;另一个脚步声则更为轻盈、克制,却同样清晰。
“珍妮!这边!位子我留好啦!”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欣喜,是苏小曼(青鸟)!
“小曼!等急了吧?路上碰到个不长眼的臭要饭的,差点撞上我的车,晦气死了!”另一个女声响起,张扬、响亮,充满了不耐烦和一种高高在上的骄纵,正是那个开红色跑车的混血女郎,唐瑛(珍妮唐)!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这车速可得收着点,吓死人了!”苏小曼的声音带着嗔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快坐下,给你点了你最爱的栗子蛋糕和摩卡,压压惊。”
“哈,还是小曼懂我!”唐瑛的声音透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得意。接着是拉动椅子的声音,两人落座的位置离工具间不算太远。
对话声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不算特别清晰,但关键部分足以捕捉。
“喏,刚出炉的,尝尝。”苏小曼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唐瑛含糊的咀嚼声和满足的轻哼:“唔…还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最地道,香!甜!”
“是吗?”苏小曼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疑惑和挑剔,“我这份怎么感觉…好像…不够甜?糖霜是不是放少了点?”她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清晰地传递过来。
暗号!
“今天的栗子蛋糕好像不够甜”!
他维政的神经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信号来了!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肌肉在黑暗中无声地收紧,准备从工具间的阴影中悄然现身,按照预定计划,在女卫生间门口等待苏小曼“偶遇”唐瑛时传递关键情报。
就在他即将迈出第一步的刹那——
“嗒…嗒…嗒…”
一阵皮鞋鞋跟叩击在光洁瓷砖地面上的清脆声响,突兀地在相对安静的卫生间区域响起,由远及近,节奏稳定而从容。这声音并非来自女士高跟鞋的细跟,而是属于男性皮鞋那种更为坚实、有力的后跟!
声音的来源,正是朝着他藏身的这间工具间方向而来!
他维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动作硬生生僵住,屏住呼吸,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凝固在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咚咚作响,几乎要盖过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是谁?服务生?客人?还是…“影子”?
脚步声在工具间门外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只余下远处大堂飘来的微弱爵士乐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紧接着——
“咔哒…咔哒…”
金属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摩擦声,清晰地穿透了虚掩的门板缝隙,传入他维政的耳中!
有人拿着钥匙,要打开这间工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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