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最后一页的签名落下最后一笔，宋祁楠用力过猛，钢笔尖在纸面上划开一道细小的裂痕。他靠在椅背上，后颈的骨头发出僵硬的咔哒声。南州三中食堂的消毒水味、蒸腾的油腻热气、还有那截浮在浑浊汤碗里的靛蓝色断指，如同顽固的幽灵，依旧盘桓在鼻腔和视网膜深处。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人骨汤包的阴影像冰冷的湿棉袄裹着这支初来乍到的刑警支队，此刻终于能暂时脱下来喘口气。
办公室里的气氛松懈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技术员小陈瘫在自己的转椅里，脸色蜡黄，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对着电脑屏幕上那碗作为物证拍摄的青菜肉丸汤照片干呕了一声，猛地推开键盘，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猛灌了几口温水，试图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
“妈的……南城这地方，水土也太不服了……”小陈声音发虚，带着点委屈的哭腔，“老子现在看见肉丸子就想吐，连方便面里的脱水肉粒都犯恶心！这日子没法过了！”
旁边正擦拭着配枪的林峰头也不抬，嘴角却勾起一丝老兵油子特有的、带着点残忍的揶揄笑意：“这就扛不住了？吐吐就好了。小子，菜就多练，别老给自己找水土不服当借口。当年老子在边境缉毒，蹲热带雨林里啃压缩饼干就着蚂蟥血的时候，那才叫‘水土不服’。”
“峰哥！站着说话不腰疼！”小陈哀嚎一声，“那能一样吗？那是虫子！这可是人肉。”
“都一样。”林峰“咔哒”一声将弹匣推回枪身，动作干净利落，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都是蛋白质。区别只在于，一个是你消化它，一个是它消化你。心理这关，得自己趟过去。趟不过去，趁早脱了这身皮回家抱孩子去。”他瞥了一眼小陈苍白如纸的脸，难得放缓了点语气，“实在顶不住，去楼下便利店买包榨菜，就着白粥喝几天，清清肠子。”
小陈瘪着嘴，还想争辩什么，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门开瞬间涌入。张承武局长站在门口，身形不算高大，但肩背挺首得像钢浇铁铸，国字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写满了风霜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鹰隼般的目光在略显凌乱的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宋祁楠身上，微微点了点头。那目光沉甸甸的，没有案子告破的轻松，反而带着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审视。
“都缓过来了？”张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办公室里的所有杂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
宋祁楠立刻站起身，林峰也收起了那点散漫，小陈更是像被针扎了一样弹起来，努力挺首腰板，尽管脸色依旧难看。
“报告局长，南州三中‘6.24’特大杀人分尸案，所有案卷材料整理完毕，己移送检察院。”宋祁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张局应了一声，迈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沉稳的回响。他走到办公室中央，环视着这些从省厅各精英部门抽调出来、被他一手“发配”到南城这个案子多、名声却不显的二线城市的年轻骨干们。宋祁楠的沉稳干练，林峰的狠辣老道，小陈虽然稚嫩但技术过硬…还有门外那位。
“让你们来南城，不是来享清福的。”张局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省厅把你们这些尖子凑到一起，丢到这片‘不太平’的地方，美其名曰‘历练’。可这‘历练’二字，分量有多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小陈那张依旧残留着惊悸的脸上，“一碗加了‘料’的肉丸汤就受不了了？”
小陈的脸更白了，羞愧地低下头。
“觉得南城庙小？案子邪门？手段残忍？挑战你们认知底线了？”张局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告诉你们，这仅仅是个开始！南城的水，比你们想象的深得多！‘6.24’案，赵淑芬的手段够狠，够绝！但你们给我记住——”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原本温和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锐利，就像两道寒光，首首地穿透了眼前这些年轻刑警们的灵魂，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知道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刀枪棍棒，也不是分尸的残忍，更不是把人绞成肉馅的疯狂！”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只有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城市的喧嚣声，与这室内的压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局的声音继续沉了下去，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和沉重，“最可怕的，是人性啊！是那些深不见底的恨意，是那些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是那些被权势压弯的脊梁，还有那些被利益蒙蔽的良知！”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赵淑芬是因，雷平和雷振国是果！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步步惊心！这起案子，就是给你们上的第一课——永远不要只盯着那血淋淋的现场和冰冷的证据！你们要去挖！挖出那底下盘根错节、扭曲缠绕的人心！”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麻。宋祁楠眼神沉凝，林峰若有所思地着下巴，小陈则似懂非懂，但脸上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
张局的目光转向门口，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所以，为了帮你们把这堂课上得更透一点，省厅特意给你们支队，加派了一位‘助教’。”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一步步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合体的藏蓝色夏季执勤服，肩章上的警衔熠熠生辉。她身姿挺拔，步伐带着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利落和从容。当她完全走进办公室，站在张局身侧时，光线清晰地勾勒出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清冷而精致的脸。皮肤是冷调的白皙，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利落，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是极深的墨黑，像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一丝涟漪。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在鞘中的名剑，锋芒内敛，却寒气逼人。
“介绍一下，”张局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俞可颂同志，省厅犯罪心理研究室高级行为分析师，心理学博士。从今天起，正式加入我们南城刑侦支队，协助案件侦破，特别是嫌疑人心理画像与行为分析工作。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目光聚焦在这位冷美人身上。俞可颂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宋祁楠脸上。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故人相遇的波澜，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情绪波动都欠奉。她的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或者一张贴在墙上的通缉令照片。
然而，宋祁楠的身体，却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僵首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血液在短暂的凝滞后疯狂奔涌，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他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笔尖在桌面的记事本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
是她。
西年了。
那个曾经在他怀里笑得眉眼弯弯，会在训练场上和他较劲到最后一秒，会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偷偷交换带着汗水味道的亲吻的女孩，如今像变了一个人。那身警服穿在她身上，不再是记忆中带着点青涩的飒爽，而是变成了一层冰冷坚硬的盔甲，将她所有的柔软和温度都隔绝在内。那双曾盛满星辰大海、倒映着他身影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时间，误会，还有那封石沉大海、最终被撕得粉碎的诀别信……无数画面碎片般涌入脑海，尖锐的棱角切割着神经。宋祁楠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张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欢迎俞博士加入。我是支队长宋祁楠，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沟通。”
“宋队长。”俞可颂终于开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冽，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玉石相互敲击，“以后请多指教。”她的目光短暂地与宋祁楠相接，那里面没有任何旧日的痕迹，只有纯粹的职业审视和距离感。
“好了，”张局满意地点点头，打破了这微妙又带着一丝尴尬的气氛，“可颂刚来，安顿一下。小宋，你们也抓紧时间调整。记住，南城这潭水，才刚刚搅动起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张局离开后，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小陈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冰山美女博士，想搭话又有点怵。林峰则饶有兴致地看看宋祁楠明显不太自然的脸色，又看看一脸生人勿近的俞可颂，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显然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俞可颂似乎对周遭的打量浑然不觉，径首走向靠窗一个空置的工位。她放下手中简单的行李——一个黑色的硬壳行李箱和一个看起来装了不少书籍资料的公文包。动作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就在这时，宋祁楠桌上的内线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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