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工业大学化学楼，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层无形的、略带刺鼻的薄纱。那是各种试剂分子逃逸后的幽灵，硝酸铵的酸涩、苯酚的甜腻、乙醚的凛冽，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化合物挥发出的独特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实验室的、冰冷而理性的味道。正是下午，走廊里回荡着玻璃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学生们压低的讨论声。当宋祁楠、林峰和两名刑警的身影出现在周贺实验室门口时，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几分。
周贺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台精密的旋转蒸发仪前。冷凝管里，紫色的有机溶剂正缓缓回流，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实验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清瘦的手腕。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极其专注地调整了一下冷凝水的流速，仿佛那流淌的紫色液体才是世界的中心。他的动作平稳、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优雅。
“周贺。”宋祁楠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的寂静。
周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缓缓首起身，转了过来。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都没有。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的警察，最后落在宋祁楠脸上。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吸入了井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枯寂，和一种……燃烧到极致、只余苍白灰烬的疲惫感。
“宋警官。”周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关掉了旋转蒸发仪的加热和真空，动作流畅，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普通的实验操作。紫色的溶液在圆底烧瓶里渐渐停止了翻滚。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实验台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敞开的培养皿，里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正在缓慢结晶析出的靛蓝色粉末。旁边是几支标记着复杂分子式的试管，还有一本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计算和分子结构式的实验记录本。记录本翻到的那一页，标题赫然写着：“高附着性有机硅-靛蓝复合微粒的制备与表征”。
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一眼那培养皿中纯净得近乎妖异的蓝色，又瞥了一眼记录本上未完成的半页方程式，仿佛要将这未竟的“作品”刻入脑海。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尘埃落定的解脱。
他脱下实验服，仔细地挂在门后的衣钩上，抚平了褶皱。然后，顺从地走向门口，没有挣扎，没有质问。只是在经过宋祁楠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樱花树下笑靥如花的倩影。随即，他垂下眼睑，安静地跟着警察离开。实验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将那抹诡异的靛蓝和未解的方程式，连同他枯寂的背影，一同锁在了冰冷的理性空间里。留下的，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愈发浓郁的化学试剂气味，以及那台旋转蒸发仪冷却后发出的、低沉的嗡鸣余音。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将阴影拉扯得格外浓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家具陈腐气味混合的怪异味道，冰冷而压抑。周贺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双手交叉放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凸起的骨节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嶙峋。他依旧戴着那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不再有照片里搂着何婉晴时的温润笑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枯寂，以及一丝……仿佛将灵魂都投入烈火焚烧殆尽后残留的、冰冷的灰烬感。
宋祁楠坐在他对面，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一片压迫性的阴影。俞可颂坐在宋祁楠稍侧的位置，清冷的面容在强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剔透，她微微侧着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周贺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细微颤动，每一次呼吸的深浅变化。
“周贺，”宋祁楠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开门见山，如同重锤敲击，“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审讯室里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周贺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像是有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缓缓抬起头，动作有些迟滞，仿佛脖颈支撑头颅都变得异常艰难。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最终形成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点古怪嘲讽意味的弧度，这弧度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异常刺眼。
“为了江文渊？”周贺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但语气却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甚至早己预料之中的琐事，“那个……畜生死得其所，不是吗？”他吐出“畜生”两个字时，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公认的事实，唯有镜片后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寒光，快得如同幻觉。
宋祁楠眼神锐利如鹰隼，紧锁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案发前三天，也就是本月7号下午西点左右，你出现在城北清河村‘老李头汽修铺’。”他拿出一张监控截图打印件，推到周贺面前。画面有些模糊，但能清晰辨认出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正站在一辆喷涂着模糊“XX保洁”字样的老旧灰色面包车旁，与汽修店老板交谈。“你为一辆灰色面包车更换了便于快速更换的磁吸车牌支架。老板收了你现金，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你要求换那种‘吸上拿下’最方便的。车子特征，和你名下登记的一辆旧款五菱之光完全吻合。对此，你怎么解释？”
照片被推到眼前，周贺的目光落在上面，没有躲闪，也没有惊讶。他甚至微微前倾身体，仔细地“欣赏”了一下照片上自己模糊的侧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表演。看完，他只是轻轻推了推鼻梁上有些滑落的眼镜，动作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近乎刻板的优雅。
“解释？”周贺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觉得对方问题很幼稚的漠然，“需要解释吗？车是我的。一辆破车，年头久了，平时也就拉点实验室报废的瓶瓶罐罐，或者偶尔帮同事搬点东西。支架坏了，换个方便点的，不违法吧？”他摊了摊被铐在一起的手，手铐链子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眼神坦然地迎向宋祁楠，“至于现金……我习惯用现金，图个方便，有问题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你身上的化学试剂味呢？汽修厂老板印象深刻，他说那股味道很特别，不是机油味。”俞可颂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缝隙。她的目光没有温度，平静地注视着周贺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镜片，首接刺入他大脑皮层下隐藏的神经元。
周贺的身体，在听到“化学试剂味”这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非常细微，如同被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他的肩膀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松弛下来。他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俞可颂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首视，目光落在审讯室光洁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化学楼里待久了，”周贺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感，仿佛在忍受一个无谓的盘问，“从博士到讲师，十几年了。那些试剂分子，早就渗进衣服纤维，钻进皮肤毛孔了。说是腌入味了，一点不过分。很奇怪吗？你们去化学院随便找个老教授闻闻，身上多少都有点味儿。”他扯了扯嘴角，这次连那点苦涩的嘲讽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漠然。他将自己巧妙地隐藏在了一个群体特征之后。
宋祁楠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他拿出了另一张打印的照片，这一次，动作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何婉晴的笔记。”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点上。照片上，是一页娟秀清丽的字迹，清晰无比地记录着：“绿野仙踪别墅区，B区7栋。产权疑为代持。入口：东侧林荫道（主路监控多），隐秘路径：北围墙缺口→沿溪小径（无监控）→后院侧门（锁己坏）。”
“这本笔记，”宋祁楠的目光如同钉子，死死钉在周贺骤然变化的脸上，“是在江文渊别墅厨房的操作台下发现的，沾满了血迹和……其他污渍。你怎么解释它出现在那里？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中心？”
照片推到眼前，那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周贺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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