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露水压弯的竹枝往深处走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昨夜那张纸条还攥在掌心,松烟墨的苦香混着露水渗进指缝。
后山的竹林比白日里更显森然,月光从叶隙漏下来,在地上碎成银斑,倒像是有人撒了把淬毒的针。
照心笔在笔袋里硌着心口,父亲刻的“昭”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总说,史官的笔要替活人争理,替死人鸣冤。
可此刻我摸着笔杆,突然想起李道玄抚过笔时那沉下来的目光,想起林婉儿腕间刻着“萧”字的玉镯。
这后山的夜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声音。
“苏仙史。”
声音从左前方传来,像片落在竹叶上的雪。
我猛地抬头,见着那道白影时,心跳漏了半拍——谢无妄立在老竹下,月白僧衣被风掀起一角,腕间佛珠随着动作轻响,每一粒都泛着温润的光。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倒像是连看我都嫌费神。
“是你约的我?”我攥紧纸条,指节发白。
他没答,目光落在我腰间的笔袋上:“你那支笔,不是凡物。”
我喉咙里泛起冷笑。
玄清派那群老东西昨天围着笔打转时,他在偏殿里敲着木鱼念经;林婉儿的玉镯滚到我脚边时,他站在廊下连眼尾都没抬。
如今倒来问笔?
“谢客卿好眼力。”我故意把笔袋往腰间带了带,“可笔凡不凡,总得看写的字真不真。
我父亲用它写过玄清派在南郡杀良冒功的真相,用它写过三长老私吞凡人贡银的账册——后来他被说成通魔,这笔就成了罪证。“
谢无妄的手指顿在佛珠上。
他抬眼时,我才发现他眼尾极淡的红,像被香火熏过的朱砂:“你明知玄清容不得真相,为何还要查?”
“因为我父亲死的时候,血溅在照心笔上。”我摸出笔,笔杆上的血渍早被岁月磨得发暗,“他说,史官的笔要是软了,天下人的骨头就硬不起来。”
风突然大了,吹得竹叶沙沙响。
谢无妄盯着笔看了许久,忽然低笑一声:“佛说无妄,是不妄为。
可你这姑娘,偏要妄一妄。“他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若你能证明玄清派确有罪行,我便不再袖手。“
我接过纸时,指尖发颤——是藏书阁那本《魔修录》的残页复印件!
柳知微昨天说“旧档受潮,不便外借”,原来他早把关键页抄了给谢无妄?
谢无妄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这上面记着三年前北境屠村案,玄清说是魔修所为。
可我查过,那村子里的人,死状都是被仙剑穿胸。“
我翻到残页最后一行,墨迹未干的批注刺痛眼睛——“屠村者,玄清外门弟子张承安,现任执法堂副座”。
“你早知道。”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早知道玄清的脏,却装聋作哑。”
“我幼年时,魔修屠了我满门。”他突然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刀疤,“我曾立誓,只诛魔,不涉仙凡。
可你昨天在演武场说’仙门的刀,未必比魔修干净‘时......“他别过脸,佛珠在掌心攥得发响,”我突然想,或许佛说的’不妄为‘,是不该对人间的苦视而不见。“
竹叶忽然发出刺耳的尖鸣。
我猛地转头——左侧第三株竹后,一截水绿裙角闪过。
“林婉儿。”我冷笑一声,抬手碰了碰腰间的铜铃。
那是今早我在竹枝间系的细红线,风吹动时,铜铃便会发出蜂鸣。
果然,林婉儿从竹后跌出来,发簪歪在鬓边,脸上沾着草屑:“我...我路过!”
“路过?”我一步步逼近,“你昨夜往我窗上贴纸条,今早往演武场放假笔,现在又来偷听——当我是瞎的?”
她后退时撞在竹上,眼泪大颗大颗掉:“是...是萧师兄让我做的!
他说只要坏了你的笔,就能断了你的根!“
谢无妄突然抬手,佛珠在指尖转了个圈。
林婉儿的嘴突然闭紧,像被无形的手捏住了下巴。
他瞥了我一眼:“她不是你真正的敌人。”
我心头一凛。
萧师兄不过是执法堂的副座,能支使林婉儿这种外门弟子的,怕得是更上面的人物。
林婉儿连滚带爬跑远后,谢无妄把残页塞回我手里:“明日卯时,藏书阁柳知微会送《玄清十年·北境战报》给你。”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那战报里的‘阵亡’名单,你且仔细看。”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望着他消失在竹影里,突然觉得这夜没那么冷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柳知微抱着个青布包裹撞进仙史阁。
他脑门儿上全是汗,边擦边把包裹塞给我:“苏姑娘,这是十年前北境的战报。”他压低声音,“我翻旧档时发现,有些‘阵亡’的名字,在百姓的族谱里还记着生辰——活人的名字,怎么能算阵亡?”
我手忙脚乱拆开包裹,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名字。
当看到“陈阿大”“周巧娘”时,我浑身的血都凉了——这是上个月我去西镇查访时,在破庙里见过的流民。
他们说玄清派来“除魔”,结果烧了半条街,陈阿大的小儿子至今还在药铺躺着。
“这些人根本没死。”我捏着纸页的手发抖,“玄清派拿活人的名字充战功!”
柳知微往门外瞄了一眼,匆匆道:“我得走了,要是被管事发现......”他转身时,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苏姑娘,你写史的时候,记得给这些名字留个位置。”
他走后,我盯着满桌的线索——林婉儿的玉镯、谢无妄的残页、柳知微的战报,像拼图似的慢慢凑成形状。
玄清派所谓的“除魔”,不过是拿凡人的血养仙骨,拿凡人的命换功绩。
夜里掌灯时,我铺开新抄的史稿。
照心笔沾了浓墨,在纸上落下第一行:“大楚三十七年春,玄清派外门弟子张承安屠北境青禾村,杀良冒功。”笔锋一顿,又添,“同年报功折上,青禾村百口尽作‘魔修余孽’。”
墨迹在纸上晕开,突然泛出淡金色的光。
我盯着那金光,喉咙发哽——是父亲的笔,在替这些屈死的人说话。
窗外起风了,吹得窗纸哗哗响。
我听见远处传来钟声,是玄清派的晨钟?
不,现在才亥时三刻。
许是山脚下的百姓在敲警钟?
笔杆在掌心发烫,我蘸了蘸墨,在稿纸最后写道:“谎言终有尽头,我来执笔审判。”
风越刮越猛,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我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谢无妄说的“真正的敌人”。
或许用不了多久,玄清派就会有大动作——比如...除魔令?
但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我这支笔,己经磨得够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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