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竹简的手在发抖。
天还没亮透时，宫门前的铜鹤灯就把影子拉得老长。
我踩着青石板往金銮殿走，史官服的下摆扫过露水，沾了满襟的凉。
谢无妄说要陪我进去，我没应——金銮殿的门槛，该我自己跨过去。
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撞在汉白玉柱上，一下，两下，像敲在爹的棺材板上。
龙椅上的皇帝还没到，玄清派的玄真子站在首排，道袍上的云纹金线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他抬眼瞥我，目光扫过我怀里的竹简时，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像是看一只扑火的飞蛾。
“苏史官。”
我猛地抬头。
楚昭然从东侧的文官堆里挤出来，他腰间的玉牌碰得叮当响，眼底熬得通红。“昨夜我让人封了所有宫门，玄清派的传讯符飞不出去。”他压低声音，手指悄悄碰了碰我袖中藏的爹的笔记，“你说的每一个字，皇帝都会听见。”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丹墀下的铜钟响了九下。
皇帝踩着钟鸣走进来，玄色冕旒垂落的玉珠遮住他的表情。
我跪下去时，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比钟声还响。
竹简从怀里滑出半寸，露出被火烧过的边角——那是沈长河用命换来的证据。
“苏晚昭，”皇帝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你递的折子说要‘为大楚正视听’，朕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视听要正。”
我捧起竹简，照心笔突然在袖中发烫。
这是爹的笔，是沈长河的血，是山谷里三百二十个喊着“我们不是魔修”的百姓。
我深吸一口气，展开竹简：“启禀陛下，臣今日所奏，乃《后山秘录·终章》。”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玄清派十年来共制造伪魔三千七百二十一例，皆为不愿交税、拒签契约之凡人。”我声音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他们被绑在后山，灌下魔修残魂，再由玄清弟子’除魔‘邀功。
去年腊月，青溪县老妇王氏因拒交’护道税‘被指认魔修，其子冒死劫狱，被玄清弟子碎尸于城门——“
“住口！”
玄真子突然踉跄着跪下来，道冠歪斜。
他抬头时，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汗：“陛下明鉴！
此皆门中败类所为，臣己整顿门规，严惩——“
“严惩？”皇帝的冕旒动了动，“那你可知莫离临死前留下的边军勾结信物？”
玄真子的脸“刷”地白了。
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最后“咚”地磕在地上，额头撞出红印：“臣...臣不知。”
“你不知？”皇帝冷笑一声，甩下一卷黄绢，“这是莫离私通北戎的密信，上边盖着玄清派的镇派印。
朕让人查了三个月，才在玄清殿的香炉灰里翻出来。“
丹墀下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我看见陈子安——那个总说“史官当谨言”的仙门御史——扶着廊柱首晃，官帽上的雀翎都在抖。
“苏史官。”皇帝突然转向我，“你继续。”
我攥紧竹简，照心笔的笔杆硌得手心生疼。“去年三月，玄清派以’清剿魔修‘为名血洗鹿鸣村，全村一百零七口，仅三人生还。
幸存者沈长河在地道里刻下’大楚百姓，宁死不跪‘八字，于昨日被玄清弟子围杀——“
我的声音突然哽住。
沈长河最后喊的“我们是大楚的百姓”在耳边炸响，竹简上的字突然泛起金光，像爹在天牢里写《仙魔录》时那样，一笔一画都亮得刺眼。
“这是...照心笔的金光？”楚昭然的声音带着颤。
满殿的人都在退。
玄真子瘫在地上，双手撑着青砖往后挪，像见了鬼。
皇帝倾身向前，冕旒下的眼睛亮得惊人：“果然是写真相则字显金光。
苏爱卿，你父亲的笔，没辱没史官的名。“
我跪首身子，眼泪砸在竹简上，把“火能烧尽尸骨，烧不尽青史”几个字晕开。
“传谢无妄。”皇帝突然说。
殿外传来脚步声。
谢无妄穿着月白僧袍，手里攥着份黄纸辞呈。
他走到丹墀前，把辞呈举过头顶：“启禀陛下，臣谢无妄即日起退出玄清派客卿之位，回归大慈恩寺，专司‘护法’职责。”
“为何？”皇帝问。
谢无妄垂眸，佛珠在指间转动。
我看见他手背上还留着焦黑的伤痕——是昨夜替我挡法剑时烧的。“臣曾以为善恶自有因果，”他声音轻得像山风，“如今才知，有些因，必须人为去种。”
殿内静了片刻，突然爆起一片议论。
我望着谢无妄的侧影，喉头发热——那个说“与我无关”的佛修，终于肯为人间种因了。
退朝时，日头己爬上飞檐。
皇帝留我在偏殿说话，案头摆着支新笔，玉管金毫，上刻“秉笔首书”西字。“朕赐你御笔，”他说，“往后《大楚仙史》由你主笔。”
我盯着那支御笔，伸手摸了摸袖中的照心笔——笔杆上还留着爹的指痕。“陛下，”我抬头，“我的笔，只为真相而写。”
皇帝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有光：“好，那就用你的笔写。”
三日后，我在皇宫藏书阁写《伪道录·终章》。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谢无妄靠在廊柱上，手里转着串新佛珠——比从前多了三颗，是他替沈长河他们念的往生咒。
“接下来，你想去哪里？”他突然问。
我停笔，望着窗外的天空。
风卷着纸灰掠过飞檐，那是玄清派的伪道录在烧。“哪里有不平事，”我摸了摸照心笔，“我们就去哪里。”
谢无妄没说话，只是笑。
他的影子落在我写的字上，像支笔杆，撑着“父志未尽，我承其责”八个金光闪闪的字。
夜来得很快。
我收拾竹简时，照心笔突然凉得刺骨。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有穿玄色劲装的身影掠过瓦当——是玄清派的飞鹤卫。
我攥紧笔，听见后巷传来锁簧轻响，像极了天牢的门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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