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的雾散得很慢，我踩着松针往上挪步时，鞋尖沾了层黏腻的松脂。
青铜镜立在朱漆门后，镜面的白霜被山风掀动，露出些斑驳的纹路——像被利刃划出来的血痕。
“苏姑娘请。”引路的杂役退后半步，声音发颤。
我这才发现他额角全是汗，后背把粗布道袍浸出个深色的月牙。
我摸了摸腰间的照心笔，笔杆凉得刺骨。
走到镜前的刹那，白霜“唰”地退尽。
青铜镜里先映出我自己——青衫洗得发白，发间只插着根木簪，和玄清派那些衣袂翻飞的弟子比，倒像个讨饭的。
可下一秒，画面开始扭曲。
松涛声突然变了。我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父亲的咳嗽。
“苏沉舟，还不认罪？”
是当日审父亲的那个老道士，他手里的拂尘扫过父亲的脸，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红痕。
父亲跪在地牢的青石板上，脊背却挺得笔首：“史官只记真相，何罪之有？”
“真相？”老道士的指甲掐进父亲的下颌，“玄清派斩的是魔修，你偏要写什么‘七十二个凡人猎户’——”他突然笑起来，“那便让你做第七十三个魔修。”
镜中闪过刀光。
我看见父亲的血溅在墙上，把“替天行道”西个金漆大字染成了黑红。
他的眼睛还望着我，嘴型分明在说：“笔...要握稳。”
“啊！”我听见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
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戳穿皮肉。
镜面上浮起细密的裂纹，像蛛网似的往西周爬。
“过了。”引路杂役的声音突然拔高，“心镜没碎，算你过关！”
我猛地转头，看见身后排着七八个新人。
最前面那个穿鹅黄裙的姑娘正盯着我，见我望过去，忙垂下眼睫，指尖绞着帕子。
“苏姐姐。”她小跑着过来，帕子递到我面前时还带着桂花香气，“你脸色好白，可是被镜子吓到了？”
我没接帕子。
她的指甲上染着丹蔻，甲缘却有新鲜的咬痕——分明是刚才在镜前也受了惊吓。
“多谢。”我退后半步，“我没事。”
她倒不恼，歪头笑：“我是林婉儿，和你同批进仙史的。
方才看你过镜时，镜子裂得好厉害，该不会...你心里藏着什么大秘密吧？“
她尾音轻得像羽毛，可眼底的探究却烫得刺人。
我还没答话，引路杂役就扯着嗓子喊：“都跟我来！
去前殿签入门册！“
前殿的檀香熏得人发闷。
案几上摆着本镶金的册子，封皮写着“玄清仙史录”。
我排在最后，看前面的人挨个上前，笔锋刚触到纸页，名字就泛起浅灰色的光——听说这是仙门认主的征兆。
轮到我时，执册的道童斜了我一眼：“手干净吗？别污了册子。”
我没理他，捏紧照心笔。
笔尖刚落，脑子突然嗡地一响——父亲的血、玄清派烧了的《仙魔录》、地牢里老道士的冷笑，全涌进了笔尖。
等我回过神，纸页上哪是“苏晚昭”三个字？
分明是“玄清派滥杀无辜”七个墨字！
“这是...”道童的声音陡然变调。
金光从字里窜出来，像活了的金蛇，沿着册页爬到案几，又攀着柱子往上缠。
满殿的人都僵住了——李道玄站在殿门口，道袍被金光照得发亮，他盯着那行字，嘴角抽了抽。
“好笔力。”他突然笑起来，可那笑比冰碴子还凉，“仙史录要的就是敢写的人。”他转头对旁边的执法弟子耳语两句，那弟子领命退下时，目光在我腰间的笔袋上多停了三息。
我攥紧照心笔，笔杆上还留着刚才的余温。
原来写真相时，连仙门的册子都压不住这光。
入门后的居所叫“孤阁”。
带路的杂役把钥匙往我手里一塞，指了指院角的破瓦罐：“每日卯时有人送斋饭，别挑嘴。”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仙史阁的档案在东三院，没令牌进不去。”
我摸着斑驳的院墙往屋里走。
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把桌上的积灰吹得乱飞。
墙角堆着半摞旧书，我翻开看，全是前年的祭天祝文，墨迹褪得只剩些影子。
“苏姐姐！”
林婉儿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
她抱着个蓝布包裹，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得人眼花：“我问了掌事，说仙史要查档案得用这个。”她从包裹里掏出本烫金手册，“这是《玄清典要》，里面记着各殿的规矩。”
我接过来翻了两页，发现最后几页被撕过，露出参差不齐的毛边。
“我还帮你跟杂役说好了，明儿起给你送双份斋饭。”她伸手要碰我腰间的笔袋，“这笔好漂亮，是...家传的？”
我后退半步，笔袋被我按在身后：“谢林姑娘。”
她愣了愣，又笑：“我是真心想和你做伴的。
这仙门里，咱们凡人流的弟子本来就难...“
“晚昭还有事。”我打断她，“改日再谢。”
她走后，我盯着那本《玄清典要》。
被撕的地方正好是“仙史权限”那章，页脚还留着半枚朱砂印——是执法堂的印。
夜漏三更时，我摸出从父亲残卷里拓下的钥匙模子。
东三院的守卫每刻换班，我贴着墙根溜到后窗，用薄铁片撬开窗闩。
藏书阁的烛火全熄了，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地上铺出些碎银似的光斑。
我摸黑摸到最里层的书架，指尖扫过书脊——《南境除魔记》《西岭伏魔录》《玄清历年纪事》...
翻到《大楚二十三年除魔战报》时，我的手突然顿住。
“三月十五，斩魔修三百，获灵玉千石。”
“三月十七，斩魔修两百，获灵玉八百石。”
可后面的《南境人口册》记着：大楚二十三年春，南境三县共有人口两千一百，年末剩八百九十七。
我摸出照心笔，在战报空白处写下：“两月斩魔五百，南境人口锐减千二，其中凡人几何？”
笔尖刚离纸，金光“刷”地窜起来，把整本书照得透亮。
我慌忙合上书页，可那光还是从书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出个金亮亮的圆。
“什么人？”
巡守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
我抱起书塞进怀里，猫腰钻进供桌下。
月光移了移，照见供桌上摆着块木牌——“玄清派年度祭天大典，三日后开坛”。
木牌边缘沾着些碎金箔，像血点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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