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银锭和一小串铜钱揣在怀里,像揣着一块温暖的炭火,驱散了苏寒骨子里的部分寒意。他站在喧嚣的集市口,胃袋因为那碗加了“仙粉”的寡淡菜汤而不再剧烈绞痛,但身体深处依旧叫嚣着对真正热食的渴望。
他毫不犹豫地走向最近的一个烧饼摊子。焦香西溢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唾液腺。黄澄澄、撒着芝麻、烤得酥脆的烧饼,几个铜钱就能买到一个,热乎乎地捧在手里。苏寒买了两个,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滚烫松软的内里混合着麦香和芝麻香,带着朴实的甜味瞬间填满口腔,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第一个,才放慢速度,珍惜地小口咬着第二个。每一口咀嚼,都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并且暂时摆脱了饿死的阴影。
饱腹感带来了久违的、甚至有些眩晕的满足。他靠在街角的墙根,眯着眼,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听着集市嘈杂的人声。怀里的银子是底气,是希望,至少能让他暂时不用和老鼠抢食,甚至能买点像样的柴火,把那间破屋的寒气驱走一些。
就在他盘算着是先去买双鞋还是先买点厚实布料御寒时,一个带着刻意热情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哎呀!这不是苏小兄弟吗?可让我好找!”
苏寒睁开眼,看到一张堆满笑容的圆脸——正是刚才那位如获至宝买走“仙涎粉”的钱老板。他身后依旧跟着那两个家丁,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钱老板?”苏寒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苏小兄弟别紧张!”钱老板搓着手,笑容可掬,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刚才那仙粉,真是神了!我家厨娘试了,连最普通的豆腐汤都鲜美无比!鄙人实在是……佩服!佩服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家丁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散发着的甜香。“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小兄弟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人,困在这穷县实在是屈才了!”
苏寒没接点心,只是看着钱老板,等着他的下文。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不会掉给一个刚刚还在啃烧饼的穷酸书生。
果然,钱老板话锋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恳求:“苏小兄弟,实不相瞒,鄙人眼下遇到点小麻烦,想请小兄弟……帮个小忙。”
“什么忙?”苏寒不动声色。
“唉!”钱老板长叹一声,脸上挤出愁苦的表情,“家门不幸啊!我那糟糠之妻,粗鄙不堪,善妒无德,成日里搅得家宅不宁!更可恨的是,她竟与府中一个马夫有染!被我撞破丑事,竟还敢撒泼!这等辱没门楣的贱妇,实在不能再留了!”他义愤填膺地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质地精良的宣纸。
“所以,鄙人想写封休书,彻底了断!”他把宣纸塞到苏寒手里,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热,“听闻苏小兄弟是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这休书,烦请小兄弟代笔润色一番,务必写得……嗯,情真意切,让那贱妇无颜狡辩!事成之后,定有重谢!这盒点心,还有这个……”他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约莫半两重,在苏寒眼前晃了晃,“权当定金!”
苏寒展开那张宣纸。上面己经用流畅但略显匠气的行书写了几行字,大意就是控诉妻子王氏如何不守妇道,如何泼辣善妒,如何与人通奸,不堪为妇,特此休弃云云。落款处空着,等着签名画押。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寒的脊背升起,比刚才河底的冷水更刺骨。他看着钱老板那张堆满笑容、眼底却毫无温度的脸,再看看纸上那些刻薄恶毒的指控。代写休书?这哪里是润色,分明是让他这个“读书人”用文墨当刀子,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钉上耻辱的标签,彻底毁了她!钱老板找上他,无非是看他穷困潦倒,急需用钱,又顶着个读书人的名头,写出来的东西似乎更有“说服力”。这“重谢”,是沾着人血的银子!
“钱老板,”苏寒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休妻大事,关乎妇人名节生死。这代笔之事,恕难从命。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是被冻住的面具。他大概完全没料到这个刚刚还为了几枚铜钱在他摊子前喝汤的穷酸书生,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这唾手可得的银子。那点虚伪的亲热瞬间褪去,只剩下被冒犯的阴沉。
“苏小兄弟,”钱老板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你可想清楚了?这银子,还有我钱某人的面子,在这县城里,可不是那么好驳的。”
“想清楚了。”苏寒把那张休书递还回去,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好!好得很!”钱老板怒极反笑,猛地一把夺回休书,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穷酸破落户,也敢在我面前摆读书人的清高?”他不再掩饰,对着身后家丁一挥手:“给我拿下!送去县衙!就说他偷了我的玉佩!”
两个家丁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苏寒早有防备,在他们动手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同时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烧饼狠狠砸向其中一个家丁的面门!烧饼糊了那家丁一脸,趁他手忙脚乱之际,苏寒转身就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钱老板气急败坏地怒吼。
集市瞬间一片混乱。苏寒凭借着瘦削的身材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但两个家丁显然更有力气,也熟悉地形,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被追上,苏寒瞥见前方不远处就是县衙那扇漆皮斑驳的大门!
与其被当街抓住打死,不如去公堂!他心一横,猛地冲向县衙大门,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大喊:“冤枉!冤枉啊!钱万贯诬良为盗!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他这一喊,加上后面两个凶神恶煞追赶的家丁,立刻吸引了衙门口所有人的注意。守门的衙役也被惊动,皱着眉头拦住了苏寒的去路。钱老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指着苏寒,对着衙役大声道:“差爷!这小贼偷了我家传玉佩!人赃并获!快把他抓起来!”
“你血口喷人!”苏寒喘着粗气,怒视钱老板。
“人赃并获?赃物呢?”一个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县衙大门里,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留着山羊胡、面皮焦黄的中年官员踱了出来,正是本县县令赵德才。他显然是被门口的喧闹惊动了。
钱老板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上前行礼:“赵大人!正是!就是这小子,趁我不备,偷走了我随身佩戴的家传玉佩!被我发现后还想跑!幸亏我这两个家人机警,才没让他逃脱!请大人明察!”他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苏寒。
赵县令的目光转向苏寒,带着审视和不加掩饰的轻蔑:“哦?是你偷的?赃物何在?”
“大人明鉴!”苏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学生苏寒,乃是本县生员,岂会行此偷盗之事?这钱万贯因学生拒绝替他代写休妻文书,便怀恨在心,诬陷学生!请大人为学生做主!”他特意点明自己“生员”的身份,虽然只是个最低级的功名,但多少算是一层保护。
“生员?”赵县令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但脸色并未缓和多少,“你说他诬陷你?可有证据?钱老板可是本县有头有脸的士绅。”
“证据?”苏寒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大人,钱老板说他玉佩是刚刚被学生偷走的,对吧?”他看向钱老板。
钱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错!就是刚刚在集市上!”
“好。”苏寒转向赵县令,朗声道,“大人,学生有一法,可自证清白,也可让这诬告之词不攻自破!”
“哦?什么法子?”赵县令来了点兴趣。
“请大人取清水一碗,硝石少许,再寻一块未曾用过的新墨来!”苏寒大声说道。
衙役很快取来了苏寒要的东西。一碗清水,一小块硝石(集市附近药铺就有),还有一块崭新的墨锭。公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寒身上。钱老板脸色微变,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苏寒当着众人的面,先将硝石放入清水中溶解。然后拿起那块新墨锭,用小刀刮下一点墨粉,投入硝石水中。清澈的水瞬间变得有些浑浊。接着,他拿起公堂上用来记录口供的毛笔——那笔尖明显是刚蘸过墨汁,墨迹未干。
“大人请看,”苏寒用毛笔饱蘸了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在赵县令惊疑的目光中,竟首接在自己的衣袖内侧,用力写下了“诬陷”两个大字!崭新的墨迹在粗布上洇开,清晰无比。
“你这是……”赵县令皱眉。
苏寒没解释,只是迅速将毛笔伸进那碗硝石水中,用力搅动清洗。原本饱蘸墨汁的笔锋,在浑浊的水中搅动片刻后,再提出来时,笔尖的墨色竟肉眼可见地淡了许多!
“大人,现在,请您仔细看。”苏寒指着自己衣袖上那新鲜的“诬陷”二字,“若这墨迹是刚刚写就,如同钱老板所言,他的玉佩是‘刚刚’被我偷走,那么……”他拿起那支刚在硝石水里洗过的毛笔,笔尖在清水碗里沾了沾,然后轻轻点在自己衣袖的墨字边缘。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被清水笔尖点到的墨迹边缘,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泛开一圈清晰的水痕晕染!墨色被稀释、扩散开来!
“大人再看,”苏寒又指向钱老板身上那块悬挂着的、据说是刚刚被偷的玉佩,“钱老板说这玉佩是他常年佩戴的家传之物,上面的墨痕(如果真有的话)必定是旧痕。旧墨经年累月,早己干透,墨中的胶质渗透入玉石的微孔,与玉质结合紧密。即使再用清水擦拭,也绝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晕染扩散!”
他拿起另一支干净毛笔,蘸了清水,走到钱老板面前,在赵县令和衙役们的注视下,用笔尖轻轻点了一下玉佩上某个不起眼的、似乎沾染了墨痕的小角落。
笔尖抬起。清水在玉佩表面滑落,那点墨痕……纹丝不动!没有丝毫晕开的迹象!
公堂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苏寒衣袖上的新墨,遇水即晕。而钱老板玉佩上的所谓“墨痕”,遇水不化。这足以证明,钱老板玉佩上的痕迹,根本不是刚刚沾染的新墨!所谓“人赃并获”的偷盗指控,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他为了报复苏寒拒绝代写休书而临时编造的诬陷!
赵县令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猛地一拍惊堂木:“钱万贯!你还有何话说?!”
钱老板脸色煞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指着苏寒,嘴唇哆嗦着:“妖……妖术!大人!这是妖术啊!”
“妖术?”苏寒冷笑一声,对着赵县令躬身道,“大人,此乃格物之理。新墨未固,遇水则散。陈墨入骨,水洗难移。此理,药铺掌柜、装裱字画的师傅皆可作证!钱万贯诬陷生员,更意图借大人之手行凶,其心可诛!请大人为学生做主,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赵县令看着苏寒那件写有“诬陷”二字的破旧长衫,再看看钱老板那张惨白惊惶的脸,眼神变幻。最终,他重重哼了一声:“钱万贯!你身为士绅,不思为善,反诬陷生员,扰乱公堂,实在可恶!念你初犯,罚银二十两,充作县学膏火!再有下次,定不轻饶!退堂!”
钱老板如蒙大赦,哪里还敢争辩,慌忙掏银子认罚,在衙役鄙夷的目光和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中,灰溜溜地带着家丁跑了。
苏寒站在公堂中央,缓缓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那个晕开的“诬”字,墨迹模糊,像一团化不开的污渍。虽然赢了,却毫无喜悦。这世道,一个富商,为了一己私怨,就能轻易把一个读书人往死里整。
他走出县衙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摸了摸怀里那块依旧沉甸甸的银锭,那点劫后余生的暖意,似乎也被刚才的冰冷浇灭了大半。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低声骂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这操蛋的世道。”
骂完,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走向街角另一个冒着热气的食摊。官司赢了,但饭,还得吃。路,还得走。破屋里的老鼠,大概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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