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液顺着静脉缓缓流入身体，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感，却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和伤口深处蠢蠢欲动的灼痛。陈凡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左肩被简陋的夹板和绷带固定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闷痛。额头上厚厚的纱布下，伤口如同有火在烧，一跳一跳地抽痛。高烧似乎被药物强行摁下去一些，但身体依旧像被掏空的破麻袋，沉重、虚弱，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清洁工大妈的话像冰冷的石块压在心头：欠费了。三百块，在医院的巨大机器面前，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就消失了。依依后续的治疗，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他，还被死死钉在这张病床上。
系统的低语…生存指令…利用老歪…
这些念头在混沌的脑海中沉浮。屈辱感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必须抓住任何一根藤蔓的冰冷求生欲。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恢复行动力，必须…去找那条毒蛇。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陈凡以为是护士换药，艰难地转过头。
进来的却不是护士。
是那个矮胖的清洁工大妈。她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医院标志的、边缘磕碰掉漆的搪搪瓷缸，里面冒着丝丝热气。她走到陈凡床边，将缸子放在床头柜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些之前的冷淡：“食堂打的白粥，稀得能照人，凑合喝点吧。你这身子骨，光打针不吃饭，神仙也扛不住。”
陈凡愣了一下，看着那缸热气腾腾、虽然稀薄却散发着米香的粥，喉咙里干涩的灼烧感瞬间被放大。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感激？不，更像是绝境中突然触碰到一丝微温的茫然和酸楚。
“谢…谢…”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甭谢我。” 大妈摆摆手，拿起拖把开始拖地板上陈凡之前留下的污渍，“看你老婆…唉，抱着孩子，眼睛都哭肿了，魂儿都没了。刚才护士又去催费，她…她把自己手腕上那根褪了色的红头绳解下来…问人家能不能抵点钱…” 大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叹息，“作孽啊…”
红头绳…
陈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
他记得那根红头绳！是依依很小的时候，在路边摊上，用捡来的塑料珠子串的，宝贝似的送给蒋文静的“生日礼物”。粗糙，廉价，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蒋文静一首戴着，洗澡睡觉都不曾摘下…
她…她竟然想用这个去抵医药费？！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凡淹没。比老歪的羞辱更甚！比身体的剧痛更甚！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强行憋了回去。
他不能倒！更不能哭！他得弄到钱！更多的钱！
“大…大姐…” 陈凡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更加嘶哑颤抖，“能…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给一个人…捎个口信？”
清洁工大妈停下拖地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捎口信？给谁？”
“老歪…” 陈凡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忌惮和…认命。“就是…昨天在抢救室门口…那个…拄拐杖的…独眼老头…” 他艰难地描述着。
大妈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陈凡：“他？你认识他？他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显然，老歪在这片地界的“名声”，连清洁工都知晓一二。
“认识…” 陈凡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欠他…钱。麻烦您…见到他…或者他手下的人…就说…陈凡醒了…想…想跟他谈谈…西城…的事…” 他不敢说得太明白，只能含糊地提到“西城”。
大妈皱着眉头，看着陈凡惨白的脸和眼中那近乎哀求的绝望，又想想隔壁那个抱着孩子、连红头绳都想抵掉的女人，最终叹了口气：“行吧…我要是碰上了，就帮你带个话。不过…你自己小心点，那人…沾上就没好。”
“谢谢…谢谢大姐！” 陈凡连声道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微不足道的帮助，在此刻却如同雪中送炭。
大妈没再多说，摇摇头，端着拖把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陈凡一个人。他挣扎着，用那只没打针的右手，极其艰难地够到床头柜上的搪搪瓷缸。缸壁滚烫，稀薄的白粥散发着微弱的米香。他顾不得烫，也顾不得姿势狼狈，低下头，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啜啜饮着。
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也暂时欺骗了空荡荡的胃。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着沉重的屈辱和必须活下去的决心。
时间在等待和煎熬中缓慢流逝。输液的瓶子换了一袋。护士来量了体温，38.5℃，依旧在烧，但比之前的高峰降了些。左肩的闷痛似乎也减轻了一点点。陈凡强迫自己闭目养神，保存体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反复咀嚼着系统那三条冰冷的指令，思索着如何利用老歪这条毒蛇的渠道。
控制感染…他需要更好的药，更充分的休息。这需要钱，也需要时间。
确保依依治疗…这更需要持续不断的钱。
获取自由行动力…左肩需要时间恢复，感染需要控制。
而这一切的核心，都指向了“西城老棉纺厂”那块又致命的“肥肉”，以及…如何从老歪嘴里抢下尽可能多的肉渣。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清洁工，也不是护士。
是一个穿着花里胡哨廉价衬衫、敞着怀露出干瘦胸膛的黄毛青年。三角眼，一脸痞气，正是黄毛狗的手下——红毛。他走路还有点跛跛，显然是上次被陈凡撞伤膝盖的后遗症。他一进门，那双带着怨毒和贪婪的眼睛就死死锁定了病床上的陈凡。
“哟呵？陈老板？命挺硬啊？还没死呢？” 红毛阴阳怪气地开口，大喇喇地拖过一张凳子，反坐在陈凡床边，胳膊搭在椅背上，眼神像刀子一样在陈凡身上刮来刮去。“听说…你从歪叔那儿弄了笔钱？挺有本事啊？”
消息传得真快！陈凡的心猛地一沉。老歪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了？是红毛自己摸来的，还是老歪授意的？
“红毛哥…” 陈凡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尽可能谦卑讨好的笑容，声音嘶哑，“您…您怎么来了？我这点伤…死不了…还得留着命…还虎哥和您的钱呢…” 他刻意提起黄毛狗，试图转移焦点。
“少他妈废话！” 红毛不耐烦地一挥手，三角眼里凶光毕露，“虎哥的钱是虎哥的！老子被你撞这一下，膝盖骨差点碎了！这笔账怎么算？！”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受伤的膝盖，疼得自己龇牙咧嘴，看向陈凡的眼神更加怨毒。
“红毛哥…对不住…对不住…” 陈凡连忙道歉，姿态放得极低，“那天…我也是被逼急了…您大人大量…等我…等我缓过这口气，一定好好补偿您！”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尤其是黄毛狗这伙人。
“补偿？” 红毛嗤笑一声，身体前倾，凑近陈凡，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和贪婪，“拿什么补偿？拿你从歪叔那儿弄来的三百块？还是…你藏着掖着的那个什么…西城的‘大买卖’？” 他的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紧紧盯着陈凡的表情变化。
陈凡的心脏狂跳起来！红毛不仅知道老歪给了钱，还知道“西城”！是老歪告诉他的？还是…老歪授意他来试探？或者，这红毛想撇开黄毛狗和自己，甚至老歪，单干？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陈凡！他现在重伤在床，毫无反抗之力，就像砧板上的肉！红毛这种贪婪成性、毫无底线的小混混，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红毛哥…您…您说笑了…” 陈凡强作镇定，脸上笑容僵硬，“哪有什么大买卖…就是…就是歪叔看我可怜，借了点钱给孩子看病…利息高得吓人…我正愁怎么还呢…” 他试图哭穷，把水搅浑。
“少他妈装蒜！” 红毛猛地一拍床头柜，震得搪搪瓷缸里的勺子跳了一下。他恶狠狠地瞪着陈凡，压低的声音带着狠戾：“老子都听见了！你跟歪叔说的！西城老棉纺厂！要拆了！有房子能低价收！转手就能赚大钱！是不是？！”
陈凡的心沉到了谷底。红毛果然知道了！而且听得很清楚！这麻烦大了！
“红毛哥…这事儿…是歪叔的…” 陈凡只能把老歪抬出来当挡箭牌，希望能震慑住红毛，“我就是…就是给歪叔跑跑腿…混口饭吃…大头都是歪叔的…”
“歪叔？哼！” 红毛脸上露出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强烈的贪婪淹没。“歪叔是歪叔！老子是老子！你撞伤老子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 他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自以为精明的笑容，“你告诉我，西城那边，哪几户急着卖？什么价？歪叔打算怎么弄？你告诉我，咱俩合作！赚了钱，老子分你…嗯…一成！够意思吧？比你跟着歪叔喝汤强多了！而且，老子的账，一笔勾销！怎么样？”
一成？还想撇开老歪单干？
陈凡看着红毛那张被贪婪扭曲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蠢货！他根本不知道老歪的可怕！更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跟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不，是与疯狗同行！随时可能被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而且，一旦被老歪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红毛哥…这…这不行啊…” 陈凡连忙摇头，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歪叔的手段…您知道的…我要是敢背着歪叔…我…我和我老婆孩子…都活不了啊…” 他试图用老歪的凶名吓退红毛。
“少他妈拿歪叔吓唬我！” 红毛果然被戳中了忌惮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恼羞成怒取代。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陈凡病号服的领子！动作牵动了陈凡左肩的伤，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惨叫出声！
“陈凡！老子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红毛的脸因为愤怒和贪婪而扭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凡脸上，“要么，乖乖跟老子合作！要么…” 他另一只手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弹簧刀！“啪”地一声弹开！冰冷的刀锋抵在陈凡的脖颈上！皮肤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和锐痛！
“老子现在就给你放放血！让你女儿彻底没爹！” 红毛的声音如同恶鬼低语，充满了疯狂和杀意！“选吧！”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颈动脉，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陈凡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额头的冷汗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沿着鬓角滑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红毛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和那刀锋上传来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个疯子！他真的敢！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陈凡！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个“不”字，红毛的刀立刻就会割开他的喉咙！
怎么办？！
向老歪求救？来不及！喊人？红毛的刀更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陈凡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的瞬间——
“笃…笃…笃…”
熟悉的、不紧不慢的拐杖叩地声，如同精准的计时器，在病房门口突兀地响起。
红毛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脸上的凶狠和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揪着陈凡衣领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抵在陈凡脖子上的刀锋也微微颤抖着，向后缩了一点点。
陈凡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老歪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如同从阴影中走出的幽灵，静静地站在病房门口。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浑浊的独眼，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扫过病房内的一切——红毛手中尚未收回的弹簧刀，陈凡脖子上那道被刀锋压出的红痕，以及陈凡脸上残留的惊骇和红毛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只有老歪拐杖底端轻轻叩击地面的“笃笃”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红毛的心尖上。
“红毛？” 老歪的声音沙哑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在这儿…玩刀呢？”
红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他握着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那刀有千斤重。
“歪…歪叔…我…我就是…就是来看看陈凡兄弟…跟他开…开个玩笑…” 红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试图把刀藏到身后。
“玩笑？” 老歪那只独眼微微眯起，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进病房，每一步都像踩在红毛紧绷的神经上。“用刀…抵着脖子开玩笑？这玩笑…挺别致啊。”
他走到红毛面前，距离近得红毛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油污的、令人不安的气味。老歪那只枯瘦的手，缓缓抬起，不是去夺刀，而是…轻轻地、如同拍灰尘般，拍了拍红毛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脸颊。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极致的侮辱和冰冷的杀意！
红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筛糠！手中的弹簧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歪叔！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次吧！” 红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凶狠。
老歪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红毛，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病床上惊魂未定的陈凡，那只独眼在他脖子上那道红痕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额头上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的纱布。
“西城那边…” 老歪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刚才的血腥威胁从未发生，“有点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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