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头,残阳如血。
那面曾经浴血百日、千疮百孔的大明战旗,此刻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强行升起,重新插在了西门残破的箭楼顶端。深蓝色的旗面布满焦黑的破洞,边缘被硝烟熏得发黑,旗杆也明显是新砍的、带着树皮的原木,歪歪斜斜地杵在那里。但它立起来了!在尸山血海和断壁残垣之上,在无数双疲惫而灼热的目光注视下,艰难地、倔强地,重新飘扬在辽东的天空!
旗杆之下,毛文龙负手而立。玄黑色的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鹰翼。他脸上没有任何激战后的疲惫或狂喜,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脚下这片如同炼狱般的战场。
目光所及,皆是凝固的死亡与毁灭。
城墙的豁口处,巨大的夯土块和碎裂的城砖混杂着焦黑的木头、折断的兵器,堆砌成触目惊心的斜坡。血水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在冰冷的砖石缝隙中流淌、冻结,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冰面。尸体层层叠叠,穿着明军深蓝号服的、镶着白边的镶白旗甲胄的、裹着杂色皮袄的蒙古兵……姿势各异,有的紧紧纠缠在一起,至死都保持着搏杀的姿态,有的则被碾得不形,与破碎的盾车和云梯的残骸混在一起,难以分辨。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恶臭——血腥、硝烟、内脏破裂的腥臊、粪便以及尸体在严寒中缓慢腐败的独特甜腻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之息。盘旋的寒鸦发出沙哑的鸣叫,如同为这片死亡之地奏响的安魂曲。
更远处,女儿河冰封的河床上,景象更为惨烈。十辆“镇辽号”履带蒸汽机车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散布在战场各处。它们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箭矢的凹坑,有几辆的履带板被炸断或扭曲,瘫痪在冻结的血泥中,粗大的烟囱冒着微弱的余烟。车体周围,是更加密集、更加破碎的尸体!尤其是那面巨大的金黄色龙旗倒塌的地方,方圆数十丈内,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冻土!残肢断臂、破碎的甲胄、折断的兵器、甚至被履带深深嵌入冻土的人体组织……构成了一幅令人灵魂战栗的抽象画。象征着皇太极无上权威的明黄色龙旗旗面,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半截旗杆深深插在污秽的冰泥里,沾满了黑红的血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着残破的布条。
毛文龙的目光在那面残破的龙旗上停留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随即,他转向城内。内城的街道上,幸存的明军士兵如同游魂般在废墟间蹒跚而行。他们大多带着伤,裹着肮脏的绷带,眼神空洞而麻木,或默默搬运着同袍的尸体,或蜷缩在避风的角落,舔舐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创伤。哭声、伤兵的呻吟、寻找亲人绝望的呼喊,如同背景的杂音,低低地回荡在死寂的城池上空。
“陛下……”卢象升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身上的山文甲布满刀痕和血污,头盔不知丢到了何处,散乱的发髻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被硝烟熏得黧黑,嘴唇干裂出血口,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火焰和深沉的疲惫。他走到毛文龙身侧,抱拳躬身,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后怕:“臣……幸不辱命!锦州……保住了!建虏……溃了!”
毛文龙微微颔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象升,辛苦了。忠勇营将士,皆是我大明脊梁。”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混乱的城内,“祖大寿何在?伤势如何?”
提到祖大寿,卢象升脸上的激动瞬间被沉重取代:“祖帅……伤势极重!肩胛被重箭贯穿,失血过多,又连日高烧……医官说……怕是……油尽灯枯了!此刻正在西门瓮城旁临时清理出的官衙内,由吴有性吴医正全力救治……”
毛文龙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有言语。他抬步,沿着布满血污和碎石的城墙马道,缓缓向下走去。玄黑色的大氅拂过冰冷的尸体和残破的兵器,步伐沉稳而坚定。卢象升、孔有德以及一队锦衣卫缇骑紧随其后。
西门瓮城旁临时征用的官衙,此刻成了整个锦州城最压抑的所在。浓烈的药石苦涩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几乎让人窒息。巨大的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祖大寿躺在临时拼凑的门板上,身下只垫着几张脏污的毡毯。他曾经如同铁塔般的身躯,此刻枯槁得如同风干的松木,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左肩处包裹着厚厚的、不断被暗红色血渍浸透的布条,伤口显然再次崩裂。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吴有性须发半白,脸上刻满了疲惫的沟壑,汗水浸透了内衫。他跪坐在旁,手中捻着数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祖大寿头顶百会、胸口膻中等几处生死大穴。针尾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似乎在强行吊住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一支足有小儿臂粗的百年老山参被切下最精华的参须,熬成浓稠如蜜的参汤,由助手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撬开祖大寿干裂的嘴唇,艰难地滴入。
“爹……爹……您醒醒……醒醒看看啊……援兵到了……锦州保住了……”祖泽润跪在门板旁,紧紧握着父亲一只冰冷枯槁的手,声音哽咽,泪流满面。他脸上的血污尚未洗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毛文龙一行人踏入这压抑的空间,脚步放得极轻。吴有性察觉到动静,微微侧头,看到毛文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畏,有焦虑,更有沉甸甸的压力。他并未起身行礼,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迅捷了几分。
毛文龙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噤声。他走到门板前,目光落在祖大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这位曾经威震辽东、令建虏闻风丧胆的老帅,此刻如同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吴医正,祖帅……”毛文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
吴有性深吸一口气,停止了捻针,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回陛下……祖帅……箭疮深及筋骨,伤及肺腑根本……失血……太多……又连日高烧不退……邪毒己入膏肓……臣……以金针封穴,以百年老参吊命……然……犹如杯水车薪……祖帅元气己竭……恐……恐就在……旦夕之间了……”
“爹——!”祖泽润闻言,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扑倒在祖大寿身上,身体因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整个官衙内一片死寂,只有祖泽润压抑的哭泣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孔有德、卢象升等将领,无不面露悲戚之色。祖大寿若去,不仅是辽东防线的巨大损失,更是大明军魂的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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