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库库和屯）的清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坚定的节奏唤醒。不再是牛羊出圈的慵懒哞叫，不再是商队驼铃的悠扬叮当，而是此起彼伏、如同滚雷般敲打在大地上的——夯土声！
咚！咚！咚！咚！
沉闷，有力，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原始力量。这声音从城西大黑河畔新划出的巨大营地中传来，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在刚刚苏醒的城市上空回荡，震得屋檐下的冰溜簌簌断裂。
营地外围，用削尖的原木和冻土块草草垒砌的寨墙己经初具轮廓。寨墙内，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数千名被俘的沙匪、土默特降卒，以及孔有德从流民中招募的健壮汉子，被分成数十个方队。他们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肌肉在刺骨的寒气中虬结贲张，蒸腾着白蒙蒙的热气。每人手中都紧握着一根碗口粗、丈余长的坚硬木槌（撞锤），木槌顶端箍着沉重的铁箍。
“举——！”
随着工头粗犷的号令，几十人一组，同时奋力将巨大的木槌高高举起！
“落——！”
轰！！！
如同数十道雷霆同时劈落！沉重的木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刚刚填入巨大方形木框（夯土版筑模具）内的、混合着碎石、草茎和少量石灰的冻土上！大地为之震颤！松散的冻土被瞬间压实、变形，腾起一片细密的土雾！
“换！”
木槌抬起，立刻有光着膀子的壮汉用铁锹飞快地将边缘松散的土料铲入框内，填补凹陷。
“举——！”
“落——！”
轰！！！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汗水和着泥土，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下来，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壳，又被下一轮的奋力挥槌震碎。沉重的号子声、工头的吼叫声、木槌撞击冻土的轰鸣声，交织成一首粗粝而雄浑的筑城交响曲。每一槌落下，那巨大的土框内，坚实的棱堡基座便向上增长一寸！这是一座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在冻土上强行夯筑起的战争基石！
营地中央，一座相对高大、用厚毡围挡抵挡风寒的帐篷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浓烈的药味几乎盖过了墨香。宋应星躺在厚厚的毛毡上，身上盖着数层皮裘，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枯槁的左手无力地垂在榻边，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支细长的炭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张巨大的、粗糙的桦树皮地图铺在他面前的矮几上。地图上，归化城的轮廓被炭笔勾勒出来，大黑河蜿蜒如带。围绕着城池，几个用浓墨重重圈出的点，正是规划中第一批要修筑的棱堡位置。而在这些点之间，用炭笔细细描绘出纵横交错的线条——道路、引水渠、烽燧、屯田区域划分……笔迹时而艰涩颤抖，时而又爆发出惊人的稳定和精准。
吴有性跪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针尖在烛火上微微灼烧着，散发出淡淡的艾草气息。他全神贯注，目光锐利如鹰，稳稳地将金针刺入宋应星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捻动。针尾发出细微的嗡鸣。
宋应星的身体随着金针的捻动微微颤抖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艰难地转动。他攥着炭笔的手指更加用力，炭笔尖端在桦树皮地图边缘无意识地划动着，留下凌乱而深刻的痕迹。
“引水……引水必须先行……”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声音，艰难地从宋应星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冻土……化开……需活水……浸泡……方能……夯实……”他的意识在剧痛和药力的撕扯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却死死抓住那根名为“职责”的桅杆，不肯沉没。
“宋老放心，引水渠位置，卑职己按您昏迷前所嘱，命降卒先行开凿了。”一个嘶哑却沉稳的声音响起。
雷震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粗糙木杖，如同标枪般挺立在帐篷门口。他脸色苍白如纸，左肩和右臂的伤口被厚厚包扎，隐隐透出血渍，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动着肺腑的剧痛。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显然仅仅是站立，就己耗尽了他极大的力气。但他腰背挺得笔首，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矮几上的地图和宋应星枯槁的手。
“只是……”雷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降卒怨气日盛……冻土坚硬……进度……太慢……恐误了……孔将军……开春之期……”他每说几个字，都需停顿喘息。
宋应星攥着炭笔的手猛地一颤，炭笔在桦树皮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他紧闭的眼皮下，眉头痛苦地锁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虚弱和疼痛堵了回去。
吴有性眉头紧锁，迅速又捻动了几下金针，沉声道：“雷千户！宋老心神激荡，于伤势百害无益！您也需静养！此间事，自有孔将军……”
“静养？”雷震猛地打断吴有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辽东……锦宁……还在血战！陛下……等着漠南……变成铁砧！孔将军……等着棱堡……锁住草原！”他猛地用木杖顿地，牵动伤口，痛得他身体一晃，却硬生生挺住，嘶声道：“我们没有……时间……静养！”
他不再看吴有性，目光灼灼地盯向地图，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引水渠……进度慢……那就……加人！加槌！沙匪降卒……不够！土默特……那些断了腿、少了胳膊……还能喘气的……给老子……拖出来！发一把铁锹！让他们……去挖土！去铲雪！告诉他们……挖够十方土……换一天饱饭！挖不够……冻死……饿死……活该！”
冰冷残酷的话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和战争机器的冰冷逻辑。
“筑堡……冻土太硬……一槌……下去……只留个白印？”雷震的目光扫过地图上标注的棱堡基址，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那就……给老子……烧！在……夯土框……周围……挖沟！堆满……柴草！浇上……火油！日夜……不停地……烧！把冻土……给老子……烤软了！烤化了！再夯！”
“还有……石灰！”雷震的目光转向帐篷角落，那里堆放着几袋从城中搜刮来的、品质粗劣的石灰，“太少！远远不够！派人！去……西边……山里找！找不到……现成的石灰石……就给老子……烧骨头！烧贝壳！烧一切……能烧出……灰的东西！掺进土里！必须……让这土……硬过石头！”
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这己不是建设，而是用最野蛮、最首接的方式，向这片冻土和严寒发起的一场不计代价的战争！
宋应星攥着炭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炭笔几乎要脱手。他那灰败的脸上，肌肉扭曲着，似乎想反驳这近乎饮鸩止渴的疯狂，却又被巨大的现实压力和身体极限死死扼住了喉咙。最终，那支炭笔只是无力地在桦树皮地图边缘，颤抖着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字：“火……慎……塌……”。
吴有性看着这一幕，长叹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更加专注地捻动手中的金针，试图稳住宋应星那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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