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施城北，延河冰岸。
寒风呼啸，卷起冰面上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如同刀割。然而，此刻整个延河岸边却是一片近乎狂热的沸腾景象！
“快！水流再大点！对准渠口！”
“泼水！薄薄一层！快！快！等冻！”
“这边渠壁要塌！快用木头顶住！夯土填实！”
巨大的号子声、水流奔涌的哗啦声、铁锹撬棍与冻土冰层的碰撞声、蒸汽升腾的嗤嗤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压过了呼啸的北风。
那条蜿蜒如蛇的临时引水渠中，浑浊冰冷的延河水正以惊人的速度奔流着。水流在人工挖掘的弯道中打着旋儿，裹挟着细碎的冰凌和泥沙，发出低沉的咆哮，竟真的抵抗住了部分严寒的凝结，保持着相当的流速，疯狂冲向那片预设的冰轨铺设区！
而在引水渠的末端，那片开阔的冻土地上，奇观正在上演！
湍急的水流冲出蛇形渠的束缚，如同脱缰野马般涌入开阔地，流速骤减的瞬间，早己严阵以待的数百名民夫如同精密的机器，将一桶桶滚烫的沸水，沿着预先用木桩和白灰标记出的轨道线两侧，精准而迅猛地泼洒下去！
嗤啦——！
滚水与冰冷的冻土、浑浊的河水猛烈交锋，爆发出比之前猛烈数倍、浓稠如实质的白色蒸汽！这蒸汽如同巨大的白色蘑菇云，瞬间升腾而起，又被凛冽的寒风撕扯、拉长，弥漫在整个开阔地上空，将劳作的人群笼罩其中，仿佛置身云雾仙境。
蒸汽弥漫的核心，是冰与火的疯狂角力！滚水带来的巨大热量被下方冰冷的冻土和上方刺骨的寒风疯狂掠夺，更被随后涌来的冰冷河水急速带走！凝结！疯狂的凝结！
肉眼可见地，一层晶莹剔透、光滑如镜的冰层，在浑浊的水流上方迅速蔓延、增厚！它以泼洒点为中心，如同拥有生命的白色藤蔓，沿着预设的轨道方向，飞速地向前攀爬、延伸！滚水泼到哪里，这冰之藤蔓就生长到哪里！坚硬的冻土被这冰层覆盖、包裹、同化，形成了一条宽度足以容纳雪橇轨道车滑橇通行的、坚硬光滑的冰之轨道！
“成了！真的成了！”一个年轻匠师看着脚下迅速向前延伸的冰带，激动得热泪盈眶，不顾滚水桶的灼热，奋力将又一桶沸水泼向前方！
“老天爷开眼！祖宗显灵啊！”经验丰富的老河工跪倒在冰凉的河岸边，对着那条不断生长的冰轨咚咚磕头，老泪纵横。
宋应星站在一处高坡上，须发皆白，在寒风中狂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在蒸汽与冰寒中不断延伸的冰龙，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最终化作一声泣血般的呐喊：“天工开物！格物穷理！此乃人力夺天工！大明——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整个工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疲惫、伤痛、寒冷在这一刻被这神迹般的成功彻底驱散！希望，如同那条不断延伸的冰轨，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熊熊燃烧！
“宋老！冰轨延伸速度极快！但根基尚浅！恐难承重！”雷震的吼声将宋应星从狂喜中拉回现实。他指着己经铺设出近百丈、但冰层厚度明显不均、有些地方甚至能透过冰面看到下方冻土的轨道，忧心忡忡，“尤其是骡马拖曳满载的‘铁龙’，重量惊人！一旦压裂冰层，陷入泥淖，后果不堪设想！”
宋应星心头一凛，立刻冷静下来。他俯身仔细观察新凝结的冰层，又用手指敲击测试厚度和硬度，眉头紧锁：“冰层厚薄不均，内里气泡杂质颇多，韧性不足！如此冰轨，承受空车或可，重载之下，必崩无疑！”
“那怎么办？难道前功尽弃？”雷震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不！”宋应星眼中精光爆射，一个更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型，“根基不固？那就给它筋骨！冰层太脆？那就给它韧皮！”他猛地指向营地方向堆积如山的木板和拆下来的废旧门板、梁柱，“快！将所有木板、厚实的门板、甚至粗大的房梁，全部运过来！沿着刚刚凝结的冰轨两侧，平行铺下去！不用完全嵌入冰里，紧贴着冰面边缘铺！”
“宋老，这是？”雷震不解。
“龙骨！”宋应星斩钉截铁，“冰为肉，木为骨！铺好木板后，立刻沿着木板与冰轨的接缝处，再次泼洒滚水！让滚水融化木板边缘和下层薄冰，再迅速冻结！将木板与冰轨死死‘焊’在一起！形成一条包裹着‘木筋骨’的复合冰轨！如此，冰轨承重，木板抗折！当可一试！”
以木为骨，以水为肉，冰火相融，铸就通途！
命令如山！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人群再次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无数木板、门板、梁柱被扛起、抬起，沿着那条散发着寒气的冰轨两侧，如同铺设铁轨枕木般，被飞快地摆放下去！紧接着，滚烫的沸水再次泼洒！精准地浇注在木板与冰面的接缝处！
嗤——！
更浓烈的蒸汽升腾！热水迅速融化接缝处的薄冰，浸透木板边缘，又在刺骨的寒风中以更快的速度疯狂凝结！木板与冰轨，在冰与火的淬炼下，被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强行“焊接”在一起！一条闪烁着寒光、内嵌坚韧木骨、宽度和强度都得到极大提升的复合冰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榆林的方向，顽强地延伸！
“雷千户！”宋应星看着这条初具规模的“木骨冰轨”，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亢奋和一丝疲惫的沙哑，“立刻组织人手，将‘雪橇轨道车’推到冰轨起始点！准备装载‘万人敌’和火器弹药！冰轨延伸一里，我们的‘铁龙’就前进一里！目标——榆林城下！”
榆林卫城，南城根，废弃窑洞区。
昏黄的油脂火把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里投下摇曳晃动的光影，将墙壁上斑驳的污迹和角落里蜷缩的阴影映照得如同鬼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粮食香气。
几十名孙传庭最亲信的标营老兵，如同沉默的雕塑，手持刀枪，死死把守着几座看似坍塌、实则被巧妙清理出通道的破窑洞口。他们眼神警惕，耳朵竖起，捕捉着北门方向传来的每一丝激烈厮杀声。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鲁的呼和与兵器碰撞声！
“快！就在前面！老子亲眼看见有人往这里抬麻袋！”
“粮食！肯定藏在这里！冲进去！抢啊！”
“杀了这帮狗官兵！粮食就是我们的！”
火光晃动，人影憧憧！数十名明显是流寇老营装扮的悍匪，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红着眼睛冲进了这片废弃窑洞区！他们显然是循着那“无意”泄露的粮食气息和丢在地上的腊肉碎屑找来的！
“站住！总督行辕重地！擅闯者死！”守卫的老兵厉声呵斥，刀枪并举。
“去你娘的总督！粮食！老子要粮食！”流寇小头目根本不理，挥刀就砍！“弟兄们！杀了他们！
抢粮！”
狭小的巷道内，瞬间爆发惨烈的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标营老兵虽悍勇，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巷道狭窄，难以展开阵型，瞬间被蜂拥而上的流寇分割包围，陷入苦战！
“顶住！拖住他们！”一个老兵浴血狂吼，用身体死死挡住一个窑洞口。
更多的流寇被这里的厮杀和洞内隐约透出的粮食气味刺激得更加疯狂，嚎叫着涌来！眼看守卫就要被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
一声冷酷的断喝从巷道两侧残破的房顶上传来！
轰！轰！轰！
数个沉重的、冒着火星的黑影被人从屋顶狠狠砸下，落入流寇最密集的人群中！
正是榆林守军最后的杀手锏——工政院特制的“万人敌”火药罐！
剧烈的爆炸如同平地惊雷！狭窄的巷道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灼热的气浪混合着锋利的铁片、碎石、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被炸碎的流寇残肢断臂，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巷道！火光冲天！惨嚎声撕心裂肺！
冲在最前面的流寇几乎被一扫而空！后方侥幸未死的也被这恐怖的爆炸和惨状吓得肝胆俱裂！
“有埋伏！快撤！”那小头目半边脸被炸得血肉模糊，惊恐地嘶吼。
然而，晚了！
“杀！”两侧屋顶和巷口瞬间冒出无数手持劲弩、火铳的守军！正是贺人龙预先埋伏在此的精锐！
咻咻咻！砰砰砰！
密集的箭矢和铅弹如同泼水般射向混乱的流寇！侥幸躲过爆炸的流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狭窄的巷道成了死亡陷阱，进退不得！
“一个不留！”贺人龙如同地狱修罗，手持滴血的腰刀，从巷口阴影中大步走出，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给老子剁碎了喂狗！”
屠杀！一边倒的屠杀！冲进来的数十名流寇老营精锐，在精心布置的陷阱和“万人敌”的恐怖威力下，顷刻间被屠戮殆尽！尸体堆满了狭窄的巷道，浓稠的鲜血顺着地面的缝隙，汩汩流入更深的黑暗。
北门城楼。
刘宗敏听着南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剧烈爆炸声和瞬间密集后又戛然而止的喊杀声，脸色骤变！他猛地看向身边一个负责联络的流寇头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派人去探粮吗？哪来的爆炸？！”
那头目脸色煞白：“刘爷……派……派去南城根的弟兄……刚……刚冲进去……就……就没了动静……这爆炸……”
“废物！”刘宗敏气得一脚将那头目踹翻在地！他瞬间明白了！那所谓的“藏粮点”，根本就是个陷阱！孙传庭这条老狗，用粮食做饵，诱杀了他派去抢粮的精锐！
就在这时，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援兵！援兵来了！南边！看南边！”
刘宗敏猛地抬头，顺着守军指点的方向，望向榆林城南方的天际线！
暮色苍茫的地平线上，几点微弱却异常醒目的光芒在闪烁！那不是星光！那是……在冰面上快速移动的巨大灯火！伴随着那光芒的，还有一种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越来越清晰的“哐当……哐当……”的闷响！如同巨兽的脚步，踏在冰封的大地上！
肤施方向的“铁龙”？！
怎么可能这么快？！那陷在泥里的铁疙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寒意，瞬间从刘宗敏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榆林城没打下来，抢粮的精锐中了埋伏损失殆尽，现在那恐怖的“铁龙”又带着“妖器”出现在背后……
“撤！快撤！”刘宗敏当机立断，发出了惊恐的嘶吼，“鸣金！收兵！快——！”
呜——呜——呜——！
凄惶的金钲声瞬间取代了进攻的战鼓，响彻榆林城北的战场！
正在疯狂攻城的流寇和蒙骑被这突如其来的撤退信号弄懵了，攻势为之一滞。
城头上，浑身浴血的孙传庭看着城外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又望向南方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移动灯火和沉闷的轨道轰鸣声，布满血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后倒去。
“督师！”亲兵惊恐地扶住他。
孙传庭嘴角带着一丝疲惫却满足的笑意，望着那在暮色中如同神兵般降临的“铁龙”灯火，喃喃道：
“陛下的……铁龙……到了……”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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