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
工政院“匠工招募处”门前，排起了蜿蜒的长龙。失业的织工、染工、踹匠们，在工政院小吏的登记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有人被安排进了规模扩大、设备更新的官营织造工坊，领到了沉甸甸的铜钱预支工钱；有人则忐忑地签下了“匠作合作社”的契书，领到了一笔低息贷款、几架新式纺车或织机、以及第一批官价供应的生丝棉纱。工政院的效率极高，动作极快，迅速分流了大部分因罢市而失业的工匠，暂时稳住了底层的人心。
那些被封存店铺货栈、损失惨重的大丝商们，则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他们串联密谋，在深宅大院里彻夜商议。
“姓毛的这是釜底抽薪啊！”沈姓巨商脸色铁青，“用官营工坊和那些‘合作社’抢我们的工匠，用台湾两广的粗布冲击我们的市场！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根基就断了！”
“工政院那帮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查账查得底朝天！这些年谁没点…这下全完了！”另一人唉声叹气。
“不能坐以待毙！”一个面相阴鸷的徽商压低声音，“松江府那边…有路子联系上‘红毛船’（荷兰商船）！他们对我们苏松的丝绸、生丝、瓷器，渴求得很！价格…至少是市价的三倍！而且可以用佛郎机铳、硝石硫磺甚至…白银支付！只要我们能想办法把货运出去！”
巨大的利益诱惑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如同毒蛇，噬咬着这些豪商的心。一条危险的暗流，开始绕过朝廷严密的市舶司和登莱水师的巡逻网，在长江口外的沙洲、隐蔽的河汊、甚至伪装成渔船的舢板间悄然涌动。珍贵的生丝、精美的绸缎、上等的瓷器，被秘密打包，等待着与深海外那挂着三色旗的巨船交易。而他们换回的，除了金银，更有足以颠覆秩序的违禁之物！
紫禁城，军机房。
三份奏报，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毛文龙的心头。
孙传庭详陈黔东南匠户抵制工政新政，跪请保留“祖传手艺”和匠籍特权，情势胶着。
卢象升急报辽东军功授田引发大规模“田产纠纷”，旧军户与新授田士卒矛盾尖锐，军心不稳，恳请朝廷明确“新复之地”产权界定。
骆养性密奏：江南丝商疑似与荷兰人秘密接触，走私违禁物资迹象初显，具体渠道尚在追查。
毛文龙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图框。黔匠的哭诉，辽东的田讼，江南的暗流…这些看似孤立的风波，其根源都深植于旧制度那盘根错节的肌理之中。匠籍的世袭特权、卫所军田的混乱产权、海禁政策下滋生的走私利益链…这些都是新政必须剜除的毒瘤！剜除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剧烈的排异反应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排毒，就要排得彻底！”毛文龙眼中寒光爆射，转身，声音斩钉截铁：
“拟旨！发往黔东南！”
“着孙传庭布告匠户：陛下念尔等世代辛劳，特开天恩！匠籍世袭之制，即日起，废！”
“什么？！”侍立的倪元璐失声惊呼！废除匠籍世袭？这可是太祖定下的祖制！
毛文龙冷冷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凡匠户，皆转为‘匠籍民’！不再受官府强制征调服役！可自由择业，自主经营！”
“工政院所设‘匠师凭’，乃评定技艺高下、授以相应工钱待遇之凭证，非为剥夺尔等生计！凡有真才实学者，经考核，依其能，授予相应‘匠师凭’，工钱优厚，倍于从前！其子弟，可优先入工政学堂，习新法，承父业！其技艺，由工政院刊印成册，广授学徒，使其光大，岂不美哉？”
“然！凡抵制新政、煽动闹事、破坏矿场工坊者，以谋逆论处！绝不姑息！何去何从，尔等自择！”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废除强制匠籍，给了匠户自由身和凭借真本事吃饭的机会，这是前所未有的解放！但同时，也彻底砸碎了他们世代相传的身份特权和垄断地位！胡萝卜与大棒并举，恩威并施！
“拟旨！发往辽东！”
“着卢象升布告军民：凡昭武元年新复之地，其田亩产权，一律归朝廷所有！此前一切旧契、口约，无论涉及何人，皆告无效！不再追溯！”
“原辽东卫所军户，凡能证明其家族于万历西十五年前拥有屯田、且未曾叛国投敌者，由督师府核实，可于新复之地，按原额补授同等田亩！此田亦为永业，享《军功授田令》同等优免！”
“其补授田亩来源：一为查抄逆产，二为后续新复之地！优先次序，按军户原田亩位置、价值相当原则，抽签轮序补授！”
“凡无理取闹、伪造契据、煽动军民对立者，视同破坏军屯，立斩！”
这道旨意，快刀斩乱麻！以“新复之地归朝廷”的绝对法理，否定了旧军户对特定地块的追索权，但给了他们“补授”的出路，安抚其心。同时，将矛盾转移到后续新复土地的分配上，既维护了军功授田的权威，又给了旧军户一个盼头，暂时平息了眼前的纠纷。
“骆养性！”
“臣在！”
“江南那条暗线，给朕死死咬住！放长线！朕要的不是几条小鱼小虾！朕要的是整个勾结外夷、走私违禁、扰乱新政的江南暗网！查清他们的交易渠道、囤货地点、接头的红毛鬼！时机成熟，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此事务必机密，不可打草惊蛇！”
三道旨意，如同三把精准的手术刀，再次刺向帝国肌体最深的病灶。废除匠籍，解放生产力；明晰产权，稳定辽东；深挖通敌，斩断毒源。毛文龙深知，每一次下刀，都伴随着剧痛和风险。黔匠是否会因失去特权而爆发更激烈的反抗？辽东旧军户对“抽签轮序补授”是否满意？江南的巨网能否顺利收拢？
惊蛰的雷鸣在天际滚动，帝国在排毒的剧痛与蜕变的希望中，挣扎前行。深水之下，暗流汹涌，而水面上，新秩序的桅杆，己刺破重重迷雾，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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