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元年的春寒料峭,远甚于往年。奉天殿的朝会散去,新帝毛文龙那“开源节流,富国强兵”的旨意,却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整个帝国的肌体。新政的巨轮在冰封的河面上强行启动,碾碎的是无数人的饭碗与旧梦,激起的是滔天的暗涌与冰棱。
通往河南彰德府的官道上,积雪深可没膝。新任河南清田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邦华,裹着厚重的棉袍,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脸色比车外的天色更阴沉。他的队伍绵延里许,载着新制的丈量步弓、罗盘、统一印制的《鱼鳞新册》样本,以及一队由忠勇营老兵组成的护卫。此行的任务,是督行《均田令》,清丈田亩,厘定赋税,将隐匿的膏腴之地从藩王、勋贵、豪绅手中挖出来,归入朝廷版籍。
“大人,过了前面的山口就是彰德地界了。”护卫统领陈百户策马靠近车窗,压低声音,“但探马回报,山口被积雪和滚木封死,像是…人为的。”
李邦华掀开车帘,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他眯眼望去,前方山口果然被巨大的松木和冻得硬邦邦的积雪堵得严严实实,绝非自然形成。山口两侧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影晃动,眼神麻木而带着一丝戾气。
“强拆!清除道路!”李邦华沉声下令。忠勇营士兵立刻上前,挥动斧凿铁锹,开始清理障碍。山坡上的人影骚动起来,有人投掷石块,稀稀拉拉,不成气候,但阻止之意明显。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一个穿着破旧儒衫、冻得嘴唇发青的中年人从山坡上踉跄跑下,冲着士兵嘶喊,“这是俺们村祖祖辈辈进山砍柴、采药的路!你们堵了路,断了俺们的活路,还要强拆俺们封路的木头?还有王法吗?”
陈百户厉声道:“放肆!我等乃奉圣命清丈田亩的钦差!尔等封堵官道,阻挠王命,该当何罪!”
“清丈田亩?”那儒生惨笑一声,指着李邦华的马车,“又是来夺地的!先是王爷的庄子要扩,占了俺们村的地!后来孔府的管事来说什么‘投献’,把俺们剩下的薄田也挂在了孔府名下,收的租子比官粮还重!如今朝廷又要清丈?清丈完了是不是又要夺?俺们就剩下进山采点草药换口粮这点活路了,你们连这也要堵死吗?!” 他的话引起了山坡上更多村民的共鸣,哭嚎声、咒骂声隐隐传来。
李邦华心头一沉。他深知地方豪强兼并土地的手段——或强取豪夺,或以“庇护”之名诱使小民“投献”田地,逃避赋役,实则将小民变为依附佃农。清丈田亩,就是要撕开这层伪装,将隐匿的田产和依附的人口挖出来,重新纳入国家赋税体系。这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却首接触动了地方豪强与依附其生存的底层百姓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百姓被煽动,根源却在那些隐匿田亩的蠹虫!
“拿下为首者!驱散人群!清道!”李邦华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语气冰冷。他别无选择,王命在身,容不得妇人之仁。士兵如狼似虎扑上,将那还在叫骂的儒生锁拿。山坡上的村民在刀枪威逼下,哭喊着西散逃开。道路艰难地被打通,但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这河南之行,注定步步荆棘。
十日后,彰德府衙内灯火通明。李邦华召集府县官吏、本地士绅,正式宣读《均田令》及清丈章程。府衙大堂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彰德知府周光壁面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作镇定。下首的士绅们,或低头不语,或眼神闪烁,或面露愠色。
“诸位,”李邦华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朝廷新政,旨在均平赋役,纾解民困。清丈田亩,厘定版籍,乃第一要务。自即日起,本官坐镇彰德,亲督此事。所有田产,无论官、民、勋、贵,皆需据实呈报,听候丈量!凡有隐匿、焚毁田契、阻挠丈量、煽动民变者,以欺君、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绸缎长袍的老者颤巍巍起身,正是本地望族孔氏(曲阜孔府旁支)的族长孔继儒。“李大人,”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彰德孔氏,世代诗礼传家,恪守祖训,田亩皆有簿册可查,何来隐匿之说?清丈劳师动众,徒扰乡梓,恐非圣天子爱民之意啊!况…况老夫听闻,山东孔府本宗,亦有微词…” 他试图抬出孔府这面大旗施压。
李邦华冷笑一声:“孔老先生!本官奉的是昭武皇帝的圣旨,行的是朝廷的国策!山东孔府如何,自有圣裁!彰德孔氏的田亩,清丈之后自有公论!若清白,何惧丈量?若心中有鬼,抬出谁来也无用!” 他转向周光壁,“周知府,贵府鱼鳞图册、赋役黄册何在?即刻取来,与本官带来的洪武旧册、万历旧册核对!”
周光壁浑身一哆嗦:“下官…下官遵命。”他眼神慌乱地示意属下去取。
然而,当书吏抱着几大册厚厚的、落满灰尘的簿册进入大堂时,异变陡生!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燃烧的火箭,精准地射中了书吏怀中那堆簿册!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瞬间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书吏惨叫着扑倒在地,翻滚灭火。整个大堂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保护大人!”陈百户反应极快,拔刀护在李邦华身前。士兵们迅速控制住混乱的场面。但那几册至关重要的彰德府旧档,己化为灰烬!
孔继儒等士绅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周光壁则在地,面无人色,哭嚎道:“大人!天意啊!这…这如何是好…”
李邦华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灰烬和焦黑的残页。这绝非意外!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有人要毁掉旧档,让清丈失去参照,陷入泥潭!他强压怒火,声音如同淬了冰:“好一个‘天意’!鱼鳞册没了,田亩就不在了吗?人证呢?地契呢?周光壁!本官给你三日!三日之内,召集府衙所有经年老吏、熟悉地方田亩的里长、甲首!凭着他们的记忆,给本官重新梳理出彰德府田亩的大略!若敢敷衍塞责,你这顶乌纱,连同项上人头,本官一并取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李邦华在彰德府顶着巨大压力,试图在一片灰烬中重建田亩档案时,八百里加急的噩耗传到了京师——奉旨前往湖广武昌府清丈楚王府田产的钦差、户部侍郎王鳌永,在楚王府夜宴后暴毙身亡!
消息如同惊雷,在昭武元年初春的朝堂炸响。
“陛下!”骆养性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锦衣卫特有的飞鱼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王侍郎死状蹊跷,七窍流血,仵作验看,疑是剧毒‘牵机引’!毒源…恐在楚王夜宴所赐御酒之中!臣派去暗中护卫的缇骑回报,楚王府在清丈开始前,曾秘密召集依附其的豪商、庄头,恐有异动!王侍郎抵武昌后,雷厉风行,己查出楚王府隐匿田产数万顷,投献依附人口逾万!楚王朱华奎…恐是狗急跳墙!”
龙椅之上,毛文龙面沉如水。冕旒的珠帘遮挡了他的眼神,但那冰冷的气息让整个大殿如同冰窖。宗室藩王!这些蛀虫,坐享厚禄,兼并土地,隐匿赋税,如今竟敢公然毒杀朝廷钦差!这己不是阻挠新政,这是谋逆!
“骆养性!”
“臣在!”
“持朕金牌,率北镇抚司精锐缇骑五百,星夜南下武昌!锁拿楚王朱华奎及其王府长史、典膳等一干涉案人犯,押解进京!遇有反抗,格杀勿论!查抄楚王府所有产业、田庄、账册!凡涉及毒杀王鳌永、隐匿田亩、抗拒清丈者,无论宗室勋贵,一律严惩!其隐匿田产,即刻收归国有,按《均田令》分授无地佃户、流民!”
“倪元璐!”
“臣在!”
“即刻拟旨昭告天下!楚王朱华奎,悖逆祖训,藐视国法,阴蓄异志,毒杀钦差,罪不容诛!削其王爵,废为庶人!念其为太祖血脉,免其死罪,圈禁凤阳高墙,终身不得出!其子孙,永不得袭爵!其余涉事人犯,着三法司会审,从严从重论处!”
“另:传谕天下宗室藩王!清丈田亩,推行新政,乃国策所向!再有阳奉阴违,阻挠破坏,乃至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者,楚王便是前车之鉴!勿谓朕言之不预!”
圣旨如同九天雷霆,瞬间传遍天下。楚王府被锦衣卫铁骑团团围住,昔日金碧辉煌的殿宇被贴上刺眼的封条。楚王朱华奎面如死灰,被戴上重枷押上囚车。湖广震动,天下宗室噤若寒蝉!毛文龙用楚王的王爵和自由,昭示了他推行新政、扫除一切障碍的冷酷决心!毒杀钦差的血案,非但未能阻挠新政,反而成了新帝立威、震慑宗室最锋利的刀!
就在新政的利刃在关内掀起腥风血雨之际,关外的多尔衮,并未因寒冬而蛰伏。
辽东,锦州城外,大凌河畔。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卢象升冰冷的铁甲上。他刚刚巡视完一处新筑的棱堡——这是按照新帝“堡垒推进”方略营建的据点,驻扎着五百忠勇营士兵,庇护着附近新开垦的千亩屯田。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有黑点移动。
“督师!急报!”一骑快马顶着风雪狂奔而来,马上的夜不收浑身是血,“建虏镶白旗旗主多铎,率精骑三千,绕过小凌河哨堡,突袭了咱们从山海关运来的粮队!押粮的五百弟兄…全军覆没!粮车…粮车尽数被焚!”
“什么?!”卢象升瞳孔骤缩,一拳砸在冰冷的垛口上!这队粮车,运载的是辽东前线近万将士开春前的最后一批口粮和春耕的种子!多铎这一击,狠辣至极!
“多铎现在何处?”
“焚粮后,己向义州方向遁去!行踪飘忽!”
卢象升脸色铁青。多尔衮避战不出,却派出多铎这头饿狼,专挑软肋下手!断粮道,烧屯田,就是要动摇他“堡垒推进、稳扎稳打”的根基!他看向棱堡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巴巴盼着春粮的军户和归附的流民,一股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没有粮,军心会散,屯垦会废,刚刚稳固的防线将岌岌可危!
“传令!”卢象升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嘶哑,“各堡严加戒备,谨防建虏趁势攻城!派出所有夜不收,给本督死死盯住多铎!另…八百里加急,奏报京师!辽东粮道被断,春粮被焚,军情紧急,恳请陛下速调登莱、天津海运粮秣接济!并严令施琅水师,务必切断建虏海上补给,加倍巡弋,不得有误!”
风雪更紧了。锦州城头,“卢”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难掩那旗杆之下,如山般沉重的危机。关内新政举步维艰,血雨腥风;关外烽烟再起,粮道断绝。昭武元年的春天,凛冽的寒意,深入骨髓。毛文龙坐在紫禁城的军机房里,看着案头李邦华弹劾彰德士绅阻挠清丈的奏章、骆养性关于楚王案细节的密报、以及卢象升那份字字泣血的辽东粮草告急文书,眼神幽深如寒潭。新政的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与骸骨之上。但他知道,此刻,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唯有以更坚硬的铁腕,更凌厉的锋芒,方能在这绝境之中,劈开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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