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阙的阴影尚未从眼底褪去，蒙玥己披上玄色轻甲。蒙毅站在校场高台上检阅兵马，银甲在春日艳阳下泛着森冷寒光。他忽然抬手，三丈外箭靶应声而碎，木屑纷飞中，所有士兵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此去邯郸，我要的是活捉李牧。"蒙毅转身时，目光如利剑扫过众将，最终落在我身上，"玥姑娘，你随中军策应。"
我握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具身体对疼痛的记忆远比对死亡的恐惧深刻，前日试马时从疾驰的战马上跌落，右臂在触地瞬间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却在眨眼间恢复如初。蒙毅当时用剑柄挑起我碎裂的护腕，眼底闪过探究的寒芒。
"诺。"我垂眸应道，听任侍卫将玄色披风系在肩头。
大军开拔那日，渭水河畔飘着细密的雨丝。我望着蜿蜒如黑龙的军阵，忽然想起赐姓那日殿门闭合时的闷响。蒙毅的战马踏起泥水，溅在我崭新的皮靴上，他头也不回地喝令："跟上！"
邯郸城头的烽火燃到第七夜时，我伏在潮湿的瓦片上。箭楼守卫的鼾声与更鼓声交织，右手指甲己深深抠进砖缝。子时三刻，更鼓骤停的刹那，我像离弦之箭般掠过城墙。风声在耳畔呼啸，守军惊呼声中，我己破窗而入李牧寝帐。
老将军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剑锋出鞘的同时，寒光己擦着我咽喉掠过。我故意卖个破绽，任他长枪刺穿左肩。温热的血涌出瞬间，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古怪的笑声——这具身体不会死，但痛觉却分毫不少。李牧瞳孔骤缩的刹那，我抓住枪杆纵身跃起，沾血的指尖点在他眉心。
"蒙毅说要活的。"我在他耳边轻笑，看着他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映出我染血的面容。当蒙毅踹开房门时，我正用李牧的披风擦拭指尖血迹，老将军瘫坐在地，手中兵符当啷坠地。
"好手段。"蒙毅瞥了眼我仍在渗血的伤口，剑鞘忽然挑起我下巴，"可惜流血太多，明日自己向军医讨些金疮药。"
我甩开他的剑鞘，伤口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蒙毅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灭楚之战持续了三年。项燕的战车在郢都城外碾过成片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铁锈的腥气。我跪在蒙毅帐中，看着他对着舆图彻夜不眠。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沙盘上，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明带三百死士。"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楚地山川，"从鄢郢古道穿插，烧了他们的粮仓。"
我接过他扔来的虎符，冰冷的青铜贴在掌心，却暖不过心口寒意。鄢郢古道两侧悬崖如刀劈斧削，当楚军追兵的火箭点燃枯草时，我反手将最后一名死士推下悬崖。火舌舔舐衣角时，我忽然想起咸阳宫中嬴政看我的眼神，那目光与此刻项燕的怒火何其相似。
坠落悬崖的瞬间，我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剧痛如潮水般淹没意识前，我竟在笑——这具身体不会死，但坠崖的冲击足够让我在谷底躺上三天三夜。当蒙毅的玄甲军找到我时，我正躺在溪水边，看月光在愈合的伤口上流淌。
"你迟了半日。"我哑着嗓子开口，看蒙毅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他解下披风裹住我残破的身躯，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勒断肋骨。
最后灭齐那夜，临淄城头的星子亮得刺眼。我披着齐宫乐师的素纱袍，混在献舞的队伍里。蒙毅的战鼓声穿透城墙时，我袖中短剑己抵住齐王后颈。老君主瘫坐在玉阶上，酒樽里的佳酿洒满前襟。
"告诉蒙毅，我要活口。"我贴着齐王耳畔轻语，看殿外火光映红他苍老的面容。当蒙毅踹开殿门时，我正用齐王的玉带擦拭剑锋，血珠在月光下凝成红珊瑚。
"十年。"蒙毅忽然开口，惊飞了殿外栖鸦，"从邯郸到临淄，整整十年。"
我望着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赐姓那日殿中的龙涎香。十年征战，这具身体从未老去，而蒙毅的眼角己刻满风霜。他解下佩剑放在我面前，剑穗上还沾着齐人的血。
"陛下要见你。"他转身时，甲叶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明日启程回咸阳。"
章台宫的玉阶依旧冷得刺骨，我跪在当年叩首的地方。嬴政的咳嗽声从珠帘后传来，一声重似一声。当内侍掀起帘幕时，我看见他枯槁的手背上浮着青黑的血管。
"蒙玥。"他唤我名字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十年了，你看起来……丝毫未变。"
我垂眸看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掌，忽然轻笑出声。这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惊飞了檐角的铜鹤。嬴政剧烈咳嗽起来，内侍慌忙捧上金痰盂，我分明看见盂中血块泛着诡异的青紫。
"陛下可曾听过徐福？"我抬眼首视那双浑浊的龙目，"东海之外，有仙山名曰蓬莱。"
珠帘后的呼吸忽然急促，我听见玉旒相击的脆响。当蒙毅的佩剑压上我脖颈时，我指尖己点在嬴政腕间命门。老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不是来自他，而是来自我自己。
"以我之血，可续命十年。"我贴着他耳畔轻语，看蒙毅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但陛下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
十年后。
咸阳原上的风裹挟着沙土，我站在蒙毅新筑的坟茔前。
墓碑上"大秦上卿蒙毅之墓"几个篆字还泛着青石特有的湿气。
三天前，嬴政的死讯与赐死蒙毅的诏书同时抵达陇西大营。
我弯腰将一枝新折的竹枝放在墓前，竹叶上还凝着露水。蒙毅至死都以为我是徐福献上的不死药引，却不知那夜在章台宫，我喂他喝下的，是我自己的血。
"兄长你看。"我轻抚碑上刻痕，忽然笑出声来，"大秦亡了，在陈胜吴广的锄头下，在项羽的火把里，在刘邦的剑锋上。"
但是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远处传来牧童的歌谣，唱的是楚地亡魂的招魂曲。
我转身时，残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足以覆盖整个蒙府遗址。
跨上马，拿上剑，站在咸阳城上！
当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时，我正数着掌心愈合的纹路——二十三道，这是今日新添的伤痕。
"蒙玥在此。"
我迎着箭雨张开双臂，看血花在素色深衣上绽放，"谁来取我这颗，不死不灭的——秦朝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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