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前的两棵橘子树在料峭的春寒里，越发高大。新抽的嫩芽在在纤细的枝头蜷成翡翠色的小拳头，风一吹便怯生生舒展，叶脉里流淌着冬末初春的阳光。
姬拂雪礼貌性地敲门，无人应答，想着曲芷兰应是在家伤春悲秋，她便不请自入。
如她所想，曲芷兰半靠在床榻上，双眼失焦目视前方，整个人充满了阴郁颓丧的低迷，隐约可窥探出她心中的痛楚与难过。
“赵夫人。”她没忍住，开了口。
曲芷兰回神，见门口站着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女子面色温柔而娴静，眼尾上翘，眼尾的泪痣楚楚动人，像个仙女一样，她见了不免心生欢喜。
想到她昨日的善意，曲芷兰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抹笑，“拂雪姑娘，昨日多谢。若不嫌弃，可坐床边。”
姬拂雪没推辞，进了卧房，掸了掸衣裙，正欲弯腰坐下，却闻到了极淡的极其不易察觉的黄粱梦魇的味道。
拂了拂衣袖，她道：“赵夫人，我见敲门无人应答，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拂雪姑娘来此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自是不会怪罪。”
姬拂雪面色如常，淡定坐下，心中却在思量。
昨日在曲芷兰身上闻到此味道，她只当是因喝了黄粱梦魇污染的水源，可今日，进入这卧房中，那股味道依然没散去。
想来这房中，当是存在过黄粱梦魇，只是那痕迹己经被岁月侵蚀，若再过些时日，味道定会消散，可偏巧她今日来了，还闻到了。
前些时日她总是能在赵明河身上闻到黄粱一梦的味道，现在细细想来，那并不是黄粱一梦，而是黄粱梦魇，只是当时她并不知有黄粱梦魇的存在，错把黄粱梦魇当成了黄粱一梦。
如今，这房中未消散的味道，正是黄粱梦魇。
她抬眸，打量着曲芷兰的脸，面容憔悴，唇色苍白，眼神中流露着虚弱和无助，以及隐隐的悲伤。
曲芷兰不解，“拂雪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
“我见你这样，实在有些心疼。”姬拂雪抓起她的手，一摸全是骨头，心中更加心疼，“方才在团圆客栈，我见赵捕头独自买醉，不自觉问了几句，方知你要与他和离。曲姑娘，你可是认真的？”
这一回，她没喊赵夫人，而是喊了曲姑娘。
曲姑娘……
曲芷兰眼眶发烫，心口处仿佛有股热流缓缓流淌，温暖了她冰冷的西肢，以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嫁给赵明河这三年，大家都喊她赵夫人，或者赵家娘子，从未有人记得，她叫曲芷兰，她是曲家女，而非赵家妇。
“拂雪姑娘，你真的很有人格魅力。”曲芷兰回手握紧手中的柔软，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传遍全身，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道：“拂雪姑娘，可有兴趣听听我与赵明河之间的故事？”
姬拂雪正襟危坐，“若曲姑娘愿将私事说与我听，我自是洗耳恭听。”
“我的父亲曲从默出身乡野，后寒窗苦读十年，一朝及第，成为了鲜衣怒马的状元郎。他凭借自身努力，一步一步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曲家一时风光无限。我是曲家独女，掌上明珠，父母爱我宠我，冬日我想吃樱桃，他们会想尽办法买到，我喜欢东市奇珍阁的灯影蝉丝薄纱衣，他们会花重金为我买回，我一首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十岁那年，君主亲兵风林卫将我曲家团团围住，他们说父亲身为户部尚书，中饱私囊，贪污军饷数十万，致使边疆战士打了败仗，罪不容诛。我与母亲高呼冤枉，那些人不管不顾将我们关进了刑部大狱。后来父亲贪墨一案，最终被查清。”
说到这里，曲芷兰神情复杂，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愧。
“原来我的父亲，我一首视作榜样和英雄的父亲，竟真的是个贪赃枉法的小人。我从前享受的那些奢靡，竟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原来他不止私吞军饷，还收受贿赂，拿钱办事。那一刻，我的信仰崩塌了。”
听前面的讲述时，姬拂雪还以为又是一个想为父沉冤昭雪的故事，谁曾想，竟真的是个贪污受贿的奸臣。
曲芷兰继续诉说：“君王侮辱性极强，三天后父亲便被枭首示众。”
姬拂雪蹙眉，枭首示众便是将犯人首级斩下，悬挂高处公开示众，以达到威胁和震慑的目的。
一箭双雕。
不得不说，侮辱性确实很强。
可曲从默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确实该死！
“府中的奴仆，凡是参与贪墨的杖毙，其余的，男子流放三千里做苦役，女子则充入教坊司，学习技艺，供人享乐。我母亲为了让我逃跑，只身挡住了风林卫的长刀，她死在我面前，可我还是被抓了回去。所幸，教坊司只供达官贵人喝酒听曲看戏赏舞，并不要求女子卖身。我在教坊司待了十年，却是我一辈子不想回忆的噩梦。”
那十年的痛苦，曲芷兰不敢回忆，即便刻意忘记，每每午夜梦回时，仍能感受到布满尖刺的鞭子在背后抽打，火辣辣的痛感麻痹了她的全身，令她常常陷入梦魇。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曲芷兰苦笑，“逃？我确实想逃，可教坊司是礼部管辖，看守森严，入了教坊司相当于把性命交了出去。我之所以能离开那里，全因兰襄夺嫡之战结束，新皇登基。君王登基，大赦天下，教坊司的女子被释放，我才得以离开。”
后面的故事，姬拂雪约莫能猜到，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听曲芷兰自述。
“离开教坊司后，我不敢在京都待下去，怕被人发现，我曾是教坊司出来的女子，几经辗转，我来到了岁相城。这里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我便在此定居下来。我在教坊司十年，手中有些积蓄，便用这些钱租了间铺子，开起了琴坊。我本就善抚琴，如此，正是我的本行。”
“岁相城毕竟不是繁华京都，也不是富庶的江南，在这里卖琴，生意并不好，我便又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乐师的身份，亲自上门为达官显贵抚琴。这样一来，尚能勉强度日。”
姬拂雪心中颇为敬佩曲芷兰，如今世道艰难，女子本就不易，而她还用自己的本事赚钱，在异城他乡，活了下来。
“琴坊生意虽不好，但总归有个落脚地。来到岁相城的第二年，琴坊生意每况愈下，我几乎要撑不住，想要关门大吉，但就在那日，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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