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不会因为谁的过去没有过去而停留，也不会因为谁的未来没有未来而迟到。它总是这么无情，不短暂停留，也不长久高悬，但它的出现，总会带来些什么，也带走些什么。
全城昏睡的百姓皆醒，岁相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但这些热闹，是因为全城都在举办丧事而热闹。
琉璃大街敲锣打鼓，哭声蔓延了一整条街，而团圆客栈里，依然新入住了许多客人，他们都是来参加友人或是亲人的葬礼的。
一楼，除了面色悲伤的客人，还有一个醉鬼嘴里嚷嚷着要喝酒。
姬拂雪一下楼，便看见了赵明河满脸通红，颓丧又失智的模样，这么不像素日里威风凛凛的赵捕头。
她在他对面坐下，招呼小二上了壶茶。
“赵捕头，你夫人醒过来，你不与她好好温存温存，竟跑来这里喝闷酒了。”姬拂雪属实不明白一向清醒冷静的赵捕头，竟也会失魂落魄。
赵明河醉醺醺抬头，“是你啊，拂雪姑娘。”
“嗝~”
一股浓浓酒味传来，姬拂雪反倒对他喝闷酒一事更感兴趣了，“赵捕头，如果心情不好，或是心中有事，不若与我说说，兴许我能为你排忧解难呢？”
赵明河放下酒坛子，眼神闪躲，摇摇晃晃站起来，欲逃离，姬拂雪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袖。
“赵捕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话想问我。”她亦起身，“你跑来团圆客栈喝酒，不就是想在楼下等我吗？现在我来了，你有话便说，若不说，我可就离开了。”
听她要走，赵明河酒醒了大半，是啊，梨花巷不缺酒家，他为何跑到此处喝酒呢？他来这里不就是有问题想问拂雪姑娘吗？
为何话到了嘴边，他偏生问不出来了？
他坐下，除了通红的脸色，完全看不出方才还是个醉鬼。
“拂雪姑娘，赵某今日来此，确实有话问姑娘。”他咬咬牙，心一横问了出来，“姑娘，昨见到内子的第一眼，可是就知道了她是轮奸案的受害者？”
手中的茶杯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裙摆上竟浑然不觉，姬拂雪柳眉微蹙，“赵捕头怎知？”
“娘子昨日与我摊牌了，还说要与我和离。”
“是，我第一眼见到赵夫人时，便知晓她是受害者，但我见她隐瞒，所以我便帮她隐瞒了。”
“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为何要告诉你？”姬拂雪冷冷瞥了他一眼，毫不在意拂去衣裙上的水，“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让我来猜猜，你今日喝闷酒，怕不止是因为你娘子要与你和离吧？你还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让娘子遭遇那件事，你甚至，在思考，若是不和离，日后会不会嫌弃她。”
舌尖泛起铁锈味的血腥气，赵明河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吞咽都变得艰难。他没想到，拂雪姑娘竟然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大概。
“拂雪姑娘当真是慧眼如炬，赵某佩服。”
“所以，你真的嫌弃她？”
赵明河连忙否认，“自然不嫌弃，她是我娘子，我爱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她？”
茶杯从指尖滑落，姬拂雪追问道：“当真，可你日后与她行房时，难保不会想到那日之事，如此，你不介意？”
他垂眼盯着桌子的裂缝，指节反复茶杯边缘，釉色青花被磨得发亮，喉结上下滚动三次却始终没出声。
“我……不介意。”
他的沉默让她心寒，若曲芷兰看到了，又该多难过？
姬拂雪冷笑道：“我告诉你，不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你的回答令人寒心，所以赵夫人才想与你和离。正常男人在听到自己妻子受委屈时，都会心疼她，会想着给她报仇，而你与我说这些，我并没听出来你对她的心疼，反而你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想法。”
血色从赵明河脸上瞬间褪去，连嘴唇都变得灰白，鼻翼急促翕动，整张脸如同被风雪瞬间冻结的面具。
“不对，我心疼她，我也想给她报仇，可那西个畜生己经死了。”
“你的心疼只是嘴上说说，实则，你还是在纠结是否与她和离。”
她轻叹了叹，“赵捕头，我知道你心中难受，我亦心疼赵夫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当年战火连天，甲乙两国是敌对的死对头，乙国占据上风，大肆屠杀甲国百姓，奸杀甲国女子。当时甲国有个青楼女子，只要发现敌寇对甲国女子图谋不轨，便会主动去勾引敌寇，敌寇有了女子，便放走了无辜的甲国女孩，她因此救了好多女子。”
“而同时，甲国有个老寡妇，洁身自好，邻里关系融洽，她的家人被乙国敌人害死，素常清心寡欲，可谁能知道，那老太太在不为人知的背后，竟出卖了很多情报给乙国，也出卖了甲国诸多英勇的将士，她没有读过书，只是贪图荣华富贵。”
锐利的视线擒住赵明河，她发出灵魂一问：“你说，为娼，为寡，到底哪个贞洁？”
赵明河缓慢地眨了眼，仿佛还在回想方才的故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喉间滚动几个字，“我不知道。”
“是啊，在你们男人心中，女人失了贞洁就不是好人了，可若是男人失了贞洁呢？你以为男人就没有贞洁了吗？不守男德、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就该被阉割，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赵明河哆嗦了一下，仿佛面前人说的是他。
“赵捕头，我只想问你，若当初在山上，拦住赵夫人的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而不是见色起意的几个少年，你当如何？”
客栈里的喧嚣消了几分，姬拂雪的声音被压得很沉，沉到赵明河喘不过气来。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赵夫人被亡命之徒拦住了去路，那些人对她先奸后杀，你又怎能看见你的夫人好端端站在你身边？赵捕头，我希望你明白，在生命面前，清白，一文不值。”
这句话像一把尖锐的冰锥捅进胸腔，寒气顺着血管蔓向西肢百骸，赵明河被冻得西肢发麻，被冻得浑身僵硬。
僵硬之下，愈发清醒。
“赵捕头，我与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劝你什么，我不劝和也不劝分，现下我想见见尊夫人，听听她的想法。”
“好，我带你去。”
“不必，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我自己去足矣。若是少渊公子问起我的去处，你告知于他，让他在这里等我便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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