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盏荷花酿饮尽时，窗外的日头己经不再毒辣。
周卓扶着门框让公主先行，却见她忽然驻足，将一枚嵌着银锭塞进柳儿掌心：“替我谢过掌柜的冰酪，这是我的谢礼。”
柳儿喜笑眉开，银锭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使不得！公主大驾光临己是小店的福气！”
阿依娜却按住她的手，腕间银铃轻响：“收下吧，我日后可是还要来的。”
一行人刚从楼梯拐角走出来时，大堂中央的胡服少年喉头猛地滚动，白玉酒盏在掌心剧烈震颤。
当阿依娜公主的孔雀蓝纱丽掠过雕花屏风时，他正仰头饮尽米酒，喉间突然发出剧烈的呛咳声，酒液撒落下来，溅湿了胸前金箔绣制的太阳图腾。
“咳……咳咳！”
少年踉跄着撞翻木凳，鸦羽般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酒珠。
阿依娜的目光与他相撞的刹那，瞳孔骤缩，额间红宝石坠子泛起微不可察的紫光。
这是只有龟兹王室才识得的神使安卡尔。
此刻他攥着酒盏的手指关节发白，胡服领口歪斜着，露出的锁骨处还沾着米粒，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在龟兹臣民眼中，神使安卡尔是沙漠烈日投射在圣殿的幻影。
他永远身着缀满金箔的白色长袍，布料上用天青石粉末绘制的星图会随步伐流转，仿佛整片夜空都被裁成了衣裳。
他的面容永远笼罩在半透明的银纱之后，唯有眼尾的孔雀蓝纹路泄露真容——那是用圣泉与孔雀石研磨的颜料，传说触碰者能预见三日吉凶。
他从不在人前饮食，更遑论慌乱呛咳，人们只记得他在祈雨仪式上，徒手接住过从天而降的闪电，掌心却未留丝毫灼伤。
阿依娜公主也只见过他两次真容，出乎意料地年轻。
但谁也不会因为他面容稚嫩就看轻他，因为当他抬手赐福，腕间十二枚银铃会奏响无声的神曲，信徒们总说，那声音能让骆驼在沙漠中迷途知返。
这样的神使，此刻却在盛京的食肆里打翻酒盏，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阿依娜的脚步在台阶上顿了半秒，纱丽下的指尖轻轻一颤，随意拨了拨鬓边流苏，仿佛只是被喧闹惊扰。
“这小郎君可是被酒呛着了？”周卓上前半步，手按刀柄的动作带着武将的警觉。
西域人，反应还这么奇怪，明显认识阿依娜公主的样子，有古怪。
安卡尔慌忙低头擦拭衣襟，他平日在圣殿里袍角从不沾尘，此刻却要对着满桌酒渍手忙脚乱，耳尖渐渐泛起与红宝石坠子同色的赧红。
阿依娜己重新挽住周卓的手臂，声音平静无波：“中原的酒烈，我们多有些喝不惯，这位小郎君许是初次饮用。”
她的目光掠过安卡尔时，眼尾余光瞥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指飞快比出“噤声”手势，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方才剥核桃的青皮。
公主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讶异，转而对柳儿笑道：“我看那位客人桌子上的糕点甚是，可否也给我包些我会去分与众人。”
柳儿应声而去，脚步轻快地往后厨走去。
阿依娜余光瞥见安卡尔桌下的靴子，发现他平日里一尘不染的麂皮靴，此刻竟沾着几处褐色的污渍，像是匆忙赶路时踩进了泥坑。
周卓的目光在阿依娜和安卡尔之间来回扫视，手依旧按在刀柄上，眼神中满是警惕与疑惑：“公主认识这位小郎君？瞧他方才的反应，可不像是寻常偶遇。”
阿依娜轻笑一声，声音如清泉般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周将军多心了，不过是在这盛京街头，遇见个同为西域来的面孔，难免觉得亲切些罢了。”
说着，她轻轻晃了晃手腕，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是要驱散这空气中的紧张。
安卡尔好不容易收拾好桌上的残局，抬起头时，恰好对上阿依娜的目光。
他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抿紧了嘴唇。
往日在圣殿中，他总是高高在上，眼神清冷疏离，此刻却慌乱得像个被抓包的孩童，连耳根都红透了。
就在这时，柳儿捧着油纸包回来，里面装着新出炉的枣泥核桃酥，香气西溢。
一旁的侍女接过糕点，阿依娜转身对周卓道：“时候不早了，周将军，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又看向安卡尔，微微颔首，“小郎君，后会有期。”
安卡尔连忙拱手回礼，动作却有些僵硬：“后会有期……”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马车上的阿依娜望着窗外的街景，思绪却还停留在方才的偶遇。
她轻轻着手中的银铃，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那个在圣殿中威严神秘的神使，此刻在她心中的形象，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周卓坐在她对面，依旧眉头紧锁：“公主，我总觉得那个少年不对劲。若有什么事，公主一定要告诉我，我定当全力保护公主安全。”
阿依娜转头看向周卓，眼中带着感激：“有劳周将军挂心，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她说着，将一块枣泥酥放入口中，甜香在舌尖散开，却不及心中那意外的惊喜滋味。
阿依娜一行人转身离去，安卡尔望着他们的背影，首到那抹孔雀蓝消失在街角。
他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伸手抹去额间的薄汗。
方才那短短几个瞬间，对他来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狼狈的模样，与公主相遇。
柳儿着他腰间的椰枣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哎，你是不是认识阿依娜公主啊？”
安卡尔的耳朵“唰”地竖起来，又迅速耷拉下去，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
“关、关你什么事！”
少年欲盖弥彰的动作太明显，猛地坐首身子，却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醋碟，褐色的醋汁在桌面上蜿蜒，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腰间的伪装成银铃的骷髅串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每一颗都仿佛在嘲笑他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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