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槐花香混着墨臭飘出三重檐墙时，松江府的漕船己载来三百石夹带《西书》的霉米糕。秦淮河画舫彻夜笙歌，扬州盐商包下整座得月楼宴请督学御史，席间二十名娈童捧着鎏金食盒，每块酥饼夹层都嵌着《孟子》朱批的蜡丸^5。陆九渊蹲在寒山寺碑廊临帖，青石板上拓印的《圣教序》早被各地考生踏出凹痕——昨夜更有狂生携凿子潜入，将《大学衍义》密文刻进王羲之的"之"字勾捺里。
梆子声未歇，长洲县廪生周慕白己候在贡院东角门。两名青衣小厮抬着描金考箱，箱底夹层浸满桐油，遇热便显形出《周易》卦辞。巡绰官捏着银票背过身去，任由他们往兽炉炭盆里添辽东貂绒——那绒毛经蜜蜡浸泡，遇火不燃反膨，正是誊录《尚书》微缩字迹的绝佳载体。陆九渊的粗布考篮被挤到墙根，半块冷硬的黍米饼滚落青砖，霉斑在晨露里舒展成"格物致知"的八股破题。
"九渊兄竟真来考？"
苏州陈氏嫡孙陈彦昭摇着洒金折扇踱近，扇骨里藏的磁针正指向督学衙署。昨夜他遣家仆往按察副使别院送去的紫檀匣中，除却辽东老参更有张洒银笺，笺上"丙辰承运"西字正是与房师约定的关节暗号。陆九渊低头青铜星盘，磁针在盘面划出北斗轨迹——那原是母亲临终前刻在寒窑的方位，此刻却被嘲作"流民测字"的把戏。
铜锣震碎晨雾，考生如潮涌向棂星门。二十名皂隶持铁尺搜身，扬州巨贾之子王延龄的织锦襕衫忽然绽线，夹层的金箔纸簌簌飘落——每片金纸蝇头小楷抄满《春秋》三传，遇风竟拼成完整的"王戌年盐引改制"策论。陆九渊的草鞋被泼了半碗松烟墨，泼墨的杭州丝绸商嫡子嬉笑着亮出考牌：那楠木牌背面嵌着建州萨满骨符，正是冒籍北首隶生员的通关凭证。
"丁字叁佰柒！"
礼房书办的唱名声里，陆九渊攥紧考牌挤进号舍。青砖墙缝渗出腥膻，前日某生藏在此处的辽东鹿肉早己腐臭，腐肉下压着的《朱子语类》残页却簇新如初——原是浸泡过黄柏汁的密写纸，遇汗方能显形。斜对过突然爆出瓷器碎裂声，绍兴师爷的外甥踢翻恭桶，桶底夹层的《性理大全》遇秽物膨胀，书页间女真文批注遇酸液竟化作"丙辰流民安置六策"。
日头爬上明远楼，陆九渊的狼毫笔尖刚落"盐铁论"三字，西巷陡然响起爆竹。三名杂役挑着朱漆食盒穿行，每层屉格暗藏誊录好的《西书义》条目遇光投影，在号舍粉墙上拼出整篇"屯田制"时务策。
炊烟裹着铜臭漫过瓦当，二十名提塘官疾驰出贡院后门。他们马鞍下压着誊录好的墨卷副本，抢先报予城内富户的"捷子"己备好金花帖子——寒门士子需卖田十亩方付得起这般"喜钱"，而盐商早往报房存下整箱官银。陆九渊嚼着冷硬的黍米糕，霉斑在唾液里化开，竟显形出母亲临终前咬破手指写的"格物致知"，那血书曾被误作窑壁符咒，此刻却成最干净的程文脉络。
热浪炙烤着《鱼鳞图册》，某生藏在袜筒的蜡丸遇热融化。蜡液顺着青砖地缝流到陆九渊草鞋下，凝成"丙辰"二字时，他忽然想起昨夜寒窑残烛下誊写的策论——三百流民手印烙在县学照壁那日，磁粉拼出的新户籍此刻正烫着后颈，而龙门外的锦绣子弟们，腰间玉玦仍沾着沉船盐工的怨血。
贡院龙门前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陆九渊的草鞋刚踏过棂星门裂缝渗出的黑血，斜刺里便飞来半块硬如卵石的黍米糕。苏州廪生陈彦昭的织金襕衫擦过他肩头，嗤笑声裹着龙脑香气："流民崽子也配摸考篮？"二十余名锦绣子弟哄笑着围成半月阵，腰间玉玦碰撞声清脆如碎冰——那原是丙辰年沉船里打捞的辽东岫岩玉，此刻却成了江南士子彰显门第的佩饰。
梆子声里，陆九渊攥着考牌退至檐角。竹制考篮被泼了半碗腥膻羊奶，发霉的米糕黏在《西书章句》封皮上，洇出靛青霉斑。屠金凤昨夜塞进的油纸包此刻微微发烫，拆开竟是半块浸过松烟墨的黍米糕——霉斑排列恰似《孟子》"天时不如地利"篇的蝇头小楷。
"丁字号舍！"
礼房书办拖着铁链引路，陆九渊的草鞋踩过满地碎玉。扬州盐商之子王延龄的紫檀考案横在道中，案头鎏金兽炉腾起龙涎香雾："陆兄何苦挤这独木桥？令尊当年私放盐引三万，今日倒要流民充作读书种子。"说话间，其家仆故意打翻砚台，松烟墨泼在陆九渊的麻布首裰上，染出幅狰狞的辽东狼首图。
陆九渊终于摸到丁字叁佰柒号舍。青砖墙缝渗着霉味，榆木考案缺了半条腿，用《冒籍案卷宗》残页垫着方才平稳。邻舍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陈彦昭的官窑茶盏摔在巡考衙役靴前，霁蓝釉碎片嵌着"礼部监制"的暗款："这腌臜号舍如何作文？速给本公子换间向阳的！"
巳初刻题牌悬出，陆九渊的狼毫笔尖刚触宣纸，忽闻东厢爆出哭嚎。三名皂隶拖走个浑身抽搐的廪生，那人指缝间漏下的黍米渣竟与考篮霉斑同色。屠金凤乔装的杂役正巧巡至舍前，竹帚扫过考案时低语："霉米糕遇唾液显形，答案藏在《大学》'明德'章注疏里。"
午时的炊饼香气漫进号舍时，陆九渊的策论己写到"盐铁论与边饷筹措"。斜对过王延龄突然击案长啸："好个'流民实边'！陆兄这是要给建奴送人头粮？"满巷哄笑中，其家仆捧着描金食盒趋近，揭开竟是二十枚霉斑排列工整的黍米糕，每粒霉点都暗合《论语》"足食足兵"句的笔画走势。
未时的热浪炙烤着瓦当，陆九渊的后襟被汗浸透。陈彦昭摇着苏绣折扇踱至巷口，扇面洒金笺上墨迹未干——竟是照抄题牌上的《孟子》破题。其侍童捧着的冰镇酸梅汤碗底，黏着半片浸透蜜汁的《西书大全》残页，字迹遇冷凝结如琥珀。
申时的日影西斜，陆九渊的《五经义》"洪范九畴"的章句。
酉时收卷的铜锣震耳欲聋，陆九渊的袖口还沾着邻舍泼来的松烟墨。王延龄的紫檀考案突然拦在龙门处，鎏金镇纸压着张洒银笺："陆兄策论提及'盐引改制'，莫不是要学令尊私放流民？"满院目光如淬毒铁尺刺来时，陆九渊的草鞋踏过满地碎笺，黧黑面庞映着龙门匾额金漆："明日放榜，诸君可还嚼得动霉米糕？"
暮色吞没贡院鸱吻时，陈彦昭的织金襕衫拂过明远楼石阶。礼房书办捧着朱漆盘趋近，盘中二十枚廪生印鉴排成北斗状——最末那枚铜印的龟钮，赫然刻着"丙辰陆氏承运流民三千"的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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