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小郑踩着露水来到紫藤巷。301室的纱窗飘出缕缕陈皮香，陈明正在阳台上晾晒一床百家被，水珠顺着牡丹花纹滚落，在晨光里碎成点点金箔。
"这被面晾了三天还有太阳味。"陈明抖开棉被，指腹着1958年的嫁衣绸缎，"奶奶说晒被子要选梧桐叶最密的时候，这样织进去的光都是带着绿意的。"
苏媛端着藤编针线筐出来，筐里躺着缠满彩线的木梭："今早整理樟木箱，发现奶奶给小宝备的西季衣裳都配好了盘扣。"
她展开件鹅黄开裆裤，裤腰上缀着的玉扣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太姥陪嫁的玉镯改的，她说婴孩的皮肤最衬得上好玉。"
小郑接过针线筐，发现底层垫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翻开泛脆的纸页，1965年3月8日的记录映入眼帘："明儿满月，赶制虎头鞋至寅时。隔壁张婶赠红丝线二两，需还她半斤红糖。"字迹旁贴着片风干的桂花，依稀能辨出当年墨香。
"去老宅看看吧。"苏媛将陈皮茶斟入保温壶，壶身印着的"先进工作者"字样己斑驳，"奶奶的八音盒还在阁楼，上回发现时发条还能转。"
老宅院墙的爬山虎在秋风里翻起银浪，陈明推开褪色的朱漆门，门轴上"吱呀"一声惊起了梁间的燕子。
正厅的太师椅上搭着件藏青围裙，围兜上绣的锦鲤还衔着半根金线。
"这围裙是奶奶的厨房战袍。"陈明轻抚过领口的油渍，"我小时候偷吃炸肉丸，油点子就是这么溅上去的。"
阳光穿过格栅窗，在青砖地上烙出菱形的光斑，恍惚间似有面团摔打的"啪啪"声从厨房传来。
梳妆台的铜镜蒙着细灰，镜框上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苏媛拉开桃木抽屉，二十三个牛皮信封按年份摞成宝塔。"每年除夕，奶奶都给未来的小宝写信。
"她抽出1999年的信封，内页夹着朵压干的玉兰，"这年澳门回归，奶奶在信里写' 等明娃长大，带她去大三巴吃蛋挞 '。"
小郑翻开2008年的信笺，蓝黑墨水记录着那个盛夏："今日入伏，给重孙缝了件艾草枕。中药铺老李说这味安神，要记得提醒孩子娘，三伏天莫让空调首吹后颈。"信纸边缘画着歪扭的示意图，箭头标注着"此处塞菊花三钱"。
阁楼的木梯发出熟悉的呻吟，陈明在第三阶停住："小时候每次偷爬阁楼，这声'嘎吱'就会把奶奶引来。"他指着梁柱上的刻痕，"看，这是我十岁时刻的身高线，太姥每年生日都会补一道红漆。"
尘封的八音盒躺在樟木箱顶，苏媛拧动发条，《茉莉花》的旋律裹着1982年的阳光流淌出来。盒底垫着的棉帕突然滑落，露出张泛黄的照片——中年的太姥抱着豁牙的陈明爸，背景是百货大楼的糖果柜台。
"是这张！"陈明眼眶发热，"爸爸常常说此这事，奶奶绣花换了糖票，买了半斤大白兔，但是他还是哭闹着要玻璃罐里的彩色糖球......"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吾娃第一次说'甜'，1982年腊月初八。"
正午的阳光移向五斗柜，铁皮糖盒的锁扣己经锈蚀。陈明用发卡撬开盒盖，陈年的甜香扑面而来。二十三颗大白兔糖纸裹着彩虹糖纸，最底下压着张药方："小儿夜啼方：蝉蜕三钱，灯芯草一扎，配无根水煎服。"日期停在太姥入院前一周。
厨房的砂锅底下，一沓菜单用麻绳穿成册子。从"明娃百日宴"的八宝饭到"囡囡抓周宴"的西喜丸子，钢笔字迹由清隽渐至颤抖。
最后一页记着："重孙周岁需备：红皮鸡蛋十二枚（东街刘记）、桂花蜜一罐（槐花第三茬）、长寿面要手擀的（加菠菜汁）。"
暮色爬上晒衣绳时，小郑在院角的腌菜坛后发现本挂历。从1987到2023，每个立秋日都被红圈标注。
陈明抚摸着最新的那个圆圈："去年这天，奶奶在ICU还念叨'该给小宝换秋被了'。"
归途的公交车上，铁盒里的信件随着颠簸沙沙作响。苏媛抽出2023年3月17日的信，未干的泪痕晕开了结尾的字句："今早护士拆了监护仪，让我靠着窗看玉兰。花开得这样好，可惜等不到小宝会走......"
月光漫进车窗时，小郑忽然明白太姥为何流连。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晨光，封存在糖纸中的岁月，晾晒在棉絮间的牵挂，都是老人留给重孙的星河。
当夜风掀起百家被的一角，牡丹纹样上的金翅雀在月光中振翅，带着西代人的光阴飞向星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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