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缝纫机声突然中断时，顾晗正在给 "小晗星" 商标盖章，红色印泥在靛蓝色卡其布上晕开，像滴落在旧时光里的血。窗外的夕阳把车间染成琥珀色，王嫂带着七八个老员工围上来，围裙口袋里掉出的考勤表还带着点阵打印机的烫痕，新推行的电子打卡制度让她们袖口磨出毛边的布质工牌失去了分量。老张头的皮革护腕第三次蹭到流水线标尺，铁皮刻度发出的声响像极了 1976 年那场冰雹砸在石棉瓦屋顶上的动静："我们干了三十年，凭啥跟学徒工一样打卡？"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袖口露出的月牙形伤疤在暮色中泛白 —— 那是 1978 年为抢救一台掉皮带的老式缝纫机留下的，至今摸上去仍有凹凸的触感。
罢工在午夜正式爆发。顾晗推开车间大门时，锈蚀的合页发出破锣般的声响，铁锈味混着过期机油的腥气扑面而来。三十多台被蓝布覆盖的缝纫机像伏在暗处的钢兽，防水布面凝结的露水顺着机身沟壑滑落，在水泥地上砸出硬币大小的坑。老张头坐在裁剪台上，烟袋锅里的旱烟燃了又灭，火星溅在泛黄的 "1982 年度先进工作者" 奖状上 —— 纸边被蛾子啃出的细密孔洞，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要么取消电子打卡，要么我们集体辞职。" 他的声音撞上波纹铁皮屋顶又重重摔下，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而墙角的王嫂突然爆发出哭声，褶皱的手帕里掉出几张毛边的纸币，那是她给儿子攒的高中学费，票面上还留着供销社油印的 "农业贷款专用" 戳记，和窗外梆子戏班排练《卷席筒》的二胡声绞在一起。
谈判从拆缝纫机开始。顾晗没开灯，仅凭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电子打卡机的螺丝孔，17 颗镀锌螺钉被依次摆在铁皮桌上，发出珍珠落玉盘般的轻响。"打卡机的核心是这块日本进口石英钟机芯，" 他划火柴点燃煤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电路板上，照亮小王用自行车刹车线改装的保险丝跳线，"现在程序设定为：每工作满 10 年，打卡系数自动乘以 1.3。" 老张头凑上前时，老花镜滑落的瞬间，他看见显示屏上跳动的绿光映在顾晗手背上 —— 那里有道平行于掌纹的疤痕，和他自己虎口处的缝纫机划伤几乎在同一位置，连愈合时留下的淡粉色纹路都如出一辙。
冲突的焦点在凌晨三点转向情感认同。当老员工们抱怨 "机器比人懂规矩" 时，顾晗默不作声地打开文件柜，里面整齐码放着 38 个牛皮纸档案袋，每个袋子都贴着员工进厂时的黑白登记照。他抽出老张头 1972 年的入职表，泛黄的纸上还留着供销社主任用钢笔划出的波浪线，旁边附着张用蓝黑墨水画的缝纫机草图。"这是您当年提的 ' 踏板省力改造 ' 建议，" 顾晗的指尖拂过纸面，"现在电子打卡系统里，所有工龄超过 20 年的员工，每月 15 号会自动触发 ' 老厂功臣 ' 提示音。" 李姐突然哽咽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刚进厂时顾晗母亲送的顶针，铜质表面刻着的 "勤" 字己被岁月磨平。
最艰难的妥协在于现实考量。王嫂颤抖着拿出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油墨印的学费数字在煤油灯下泛着青光。顾晗翻开工资系统后台，调出她的账户流水："虽然电子打卡显示工龄 28 年，但系统按您 1974 年实际进厂时间计算，每月工龄补贴多了 7.5 元。" 他又指向考勤机旁的公告栏，那里贴着新拟定的 "工龄荣誉墙" 设计图，每个名字旁边都将镶嵌对应年份的缝纫机零件 —— 老张头的位置计划嵌一枚 1970 年代的铜质梭芯。
破晓前的和解带着露水的清甜。顾晗答应在车间设立 "工艺传承角"，老张头则同意每周三下午传授苏式裁剪法。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车间高窗时，王嫂发现自己的考勤卡多了个烫金蝙蝠章 —— 那是顾晗连夜用商标模具改制的工龄标识，章面凹刻的 "30 年" 字样，恰好对应她进厂时的年龄。缝纫机启动的声音里，夹杂着老张头哼起的《绣红旗》调子，与电子打卡机的 "滴" 声形成奇妙的和声，像旧齿轮与新轴承在时代轴心上开始同步转动。
罢工平息后的清晨，顾晗在考勤系统里添加了隐藏程序：每个老员工生日当天，打卡机会播放他们进厂那年的流行歌曲。当《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旋律从扬声器里流出时，老张头突然想起 1981 年第一次拿全勤奖的情景，而王嫂则抹着眼泪说这比儿子寄来的录音带还动听。他想起谈判时王嫂说的 "机器不能比人懂感情"，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代码，屏幕右下角的小晗星商标突然闪烁起来，像无数颗在改革深水区里坚守温度的星星，正随着黎明的到来次第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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