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醉仙楼雅间的雕花木门，一缕沉水香的气息迎面而来。云芷脚步微顿，雅间内的陈设便如画卷般撞入眼帘——
北墙挂着幅《雪夜访戴图》，画中雪色苍茫，一叶扁舟行于寒江之上。西窗下置一张黄花梨木琴案，案上瑶琴的七弦映着阳光，泛着淡淡的金晖。
东侧的博古架上错落放着几卷竹简和一只越窑青瓷瓶，瓶中斜插着几枝将开未开的青梅。
昭阳郡主正倚在临窗的玫瑰椅上，杏黄衫子换成了月白色的银纹襦裙，衣袂间暗绣的云雀纹在光线变换时若隐若现。
她发间只一支羊脂白玉簪，簪头雕作含苞欲放的海棠花样，与她指尖轻点的青瓷茶盏相映成趣。
那姿态看似慵懒，可云芷分明看见她挺首的脊背线条——像一把未出鞘的剑。
"云姑娘来了。"郡主抬眼时，窗外恰好掠过一群归巢的雀鸟，振翅声惊碎了满室寂静。
她声音清越如碎玉相击，示意身旁的绿衣侍女看座，"路上可还顺利？"
云芷摘下青纱帷帽，露出的素净面容上还沾着初夏的暑气。
她将腰间玉佩解下放在案几上，羊脂玉与紫檀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托郡主的福，"她指尖轻抚过玉佩上精致的海棠纹，"洛州城如今路不拾遗，连城南乞丐窝都有人定期施粥了。"
郡主闻言，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如孩童得了夸奖般的骄傲，又迅速被克制住。
她摆了摆手，腕间一对银镯叮咚作响："是府衙官吏们勤勉。"
说着亲自执壶斟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玉盏中漾开一圈涟漪，"尝尝这蒙顶甘露，用去年收集的梅花雪水烹的。"
云芷捧起茶盏，见汤色清亮如初春溪水，抿了一口，顿觉兰香沁脾，喉间回甘久久不散。
她注意到茶盏底款竟刻着"昭阳"二字——这是郡主的私窑瓷器。
"郡主今日召见，不知有何吩咐？"云芷将茶盏放回案上，盏底与檀木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郡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敲，侍立的绿衣侍女立即躬身退出，合上门扉时几近无声。
窗外一束斜阳正好落在郡主展开的掌心，照见那纤细手指上有几处墨迹未净的痕迹。
"首先是谢你三日前在刺史府相救。"郡主从案几下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却是空的。
她将云芷方才归还的玉佩重新放入，推向云芷，"这枚玉佩在洛州三十六家商铺都可作信物，凡有海棠纹记的店铺，凭此可享八折。"
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我更欠你一个救命之恩。"
云芷指尖一颤，茶盏险些脱手。她自幼随师父住在药庐，最怕欠人情债，当即推辞："郡主言重了，不过是......"
"我姓萧，名景曦。"郡主忽然打断她，声音清亮如檐角悬着的铜铃被正午的风拂过，
"取'景星麟凤，晨曦破晓'之意。"
她说这话时，窗外一树海棠的影子正好斜斜落在案几上，远处传来集市收摊的吆喝声，混着洛水河上船夫的号子，悠悠飘进窗棂。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侍女方才支起的竹帘滤去了部分炽烈，让室内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明亮。
云芷心头一跳。皇室名讳向来秘而不宣，郡主此举无异于将性命托付。她不动声色地着茶盏边缘，等待下文。
"云姐姐。"十二岁的郡主忽然换了称呼，那双丹凤眼里燃着与年龄不符的炽热光芒，"可愿陪我共创一个盛世天下？"
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帛，象牙轴的卷轴在案上滚动展开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绢帛上的墨线在暮光中如活物般舒展。云芷倾身细看，发现这舆图精细得骇人——
不仅标注了十八县的水利工事，连每处粮仓的储粮种类、官道沿途的驿站马匹数量都详细记录。
西北角绘着的曲辕犁改良图样旁，还密密麻麻写着土壤详情数据。
"《山河九策》。"郡主指尖点着一处朱砂标记，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却沾着未洗净的墨渍。
"我每月亲自巡查三县，这些数据都是实地勘测得来。"
她忽然抬头，阳光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我要的不仅是路不拾遗的洛州，更是夜不闭户的天下。"
云芷望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忽然注意到几处蝇头小楷写着"某年某月，老农王伯言""某日某时，河工李三建议"。
她心头一震。
"郡主为何选我？"云芷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郡主忽然倾身向前，白玉簪上的海棠花在云芷眼前晃出一道冷光。
"苍州瘟疫时，你为救一个染病孩童，三天三夜未合眼。"
她声音轻而坚定，"洛州东市口，你见衙役鞭打欠税老农，暗中用石子打偏了鞭梢。"
她指尖轻轻点在云芷手背上，"这样的眼睛，我绝不会认错。"
云芷望着舆图上蜿蜒的墨线，忽然想起刚开始游历时师父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芷儿，医者能救一人，但唯有改变世道，才能救千万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苍州城外饿殍遍野的惨状，洛州城被衙役欺压的百姓，还有那些被她救治后依然死于赋税的百姓......掌心传来刺痛，原来指甲己深深掐入皮肉。
"好。"
云芷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我相信郡主一定能达成所愿。"
烛火恰在此时被侍女点燃，跃动的火光中，郡主展颜一笑，那笑容如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不，是我们！"
多年后，当女官云芷站在太极殿前，看着女帝萧景曦颁布《均田令》时，她总会想起醉仙楼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郡主当时藏在袖中的手其实在微微发抖，而她自己的后背早己被汗水浸透。
但在历史的长卷里，那一刻永远定格为两个少女相视而笑的画面，连窗外偶然飞过的雀鸟都成了传奇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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