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黑暗包裹着我。
六边形的墙壁紧贴着我的身体，某种粘稠的液体还残留在我的关节处。本能驱使着我用前肢扒拉头顶的蜡盖，但那层薄膜比想象中坚韧得多。我不断调整角度，新生的肌肉在几丁质外壳下颤抖，终于在某次用力时听到了细微的"啪"声。
一道金线刺入黑暗。我闻到了——是的，突然意识到自己拥有嗅觉——那是蜂蜜、花粉和某种更复杂气息的混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信息素，是整个蜂巢的呼吸。
"又一只破茧了。"振动从巢房外传来，我还没学会将空气震动转化为语言，但那频率让我腹部发紧。一只复眼出现在裂缝外，由数千个六边形组成的巨大眼睛。"加油，妹妹，再使点劲。"
我后腿蹬着巢房底部，这次用上了刚长成的上颚。光明如潮水般涌来，我跌进一双毛茸茸的前肢中。那只比我大一圈的工蜂用触角轻碰我的额头，信息素如溪流般注入我的意识：欢迎、责任、族群。后来我知道她叫银须，负责照料新生的工蜂。
"三天二十六个新生，蜂后会满意的。"银须用前肢梳理着我皱巴巴的翅膀，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幼虫期被哺育蜂舔舐的感觉。我的复眼逐渐适应光线，终于看清了所处的世界：无数六边形巢房组成的金色穹顶，像倒悬的森林般向西面八方延伸。工蜂们在垂首的蜂脾上穿梭，有些抱着深金色的蜜囊，有些腹部朝天地分泌着蜡鳞。
"我是谁？"我振动着尚未干燥的翅膀。这个问题让附近几只工蜂停下脚步，触角齐刷刷转向我。
银须的前肢停顿了一下："你是第7143号工蜂，但你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振动。"她指向我的左翅，那里有片比其他部位稍浅的膜质，"比如'小翅'。"
就在这时，警报信息素突然炸开。我还不懂这种化学语言的含义，但所有工蜂瞬间绷紧身体的样子让我腹部发冷。蜂巢入口处传来刺耳的摩擦声，接着是某种巨大生物振动翅膀的轰鸣。
"胡蜂！"银须猛地将我推向巢脾深处，"新生组全部躲进空巢房！"
混乱如风暴般席卷蜂巢。我跌跌撞撞爬行时，看到守卫蜂们组成黑色旋风冲向入口。她们腹部上翘，蛰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但那个闯入者——天啊，它足有三只工蜂那么大，黄黑相间的条纹像燃烧的警告信号。
第一只守卫蜂扑上去时，胡蜂的大颚像镰刀般合拢。甲壳碎裂的声音让我触角发麻。浓烈的信息素在巢内爆开，这次连我都读懂了：死亡、死亡、死亡。
"不！"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挣开银须的钳制。某种古老的程序在我神经节中苏醒，我冲向正在撕咬蜜脾的胡蜂，腹部剧烈收缩着喷出某种液体——后来知道那是蜂毒，但当时只是凭着本能行事。
胡蜂复眼转向我的刹那，二十多只工蜂突然从天而降。她们层层包裹住入侵者，振动飞行肌产生高温。信息素浪潮中我读到一个词：蜂球。我也扑上去，将蛰针刺入那团扭动的生命体。热量灼烧着我的刚毛，但更烫的是血液中奔涌的信息素：保护蜂后！保护幼虫！
不知过了多久，蜂球散开。胡蜂的尸体冒着热气掉下巢脾，但代价惨重——七只守卫蜂的蛰针连同内脏留在敌人体内，她们蜷缩着走向生命尽头。银须的一条后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她正用上颚清理伤口渗出的血淋巴。
"为什么..."我颤抖着触碰一只垂死工蜂的触角。她的回复微弱但清晰："因为蜂巢大于个体。"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尝到蜂粮。银须拖着伤腿教我如何从蜜囊反刍食物，如何用前肢将花粉团捏成适合幼虫消化的形状。我们头顶，建筑蜂们正在修补被胡蜂破坏的巢脾。月光从巢口斜射进来，在蜂蜡上画出流动的银线。
"今天你表现得很勇敢，"银须将一团混着蜂王浆的花粉推给我，"但明天开始你要学习真正的职责——清洁巢房。"
我咽下食物，突然注意到自己复眼里映着无数六边形光斑。每个光斑里都有工蜂忙碌的身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金色舞蹈。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银须说过的话：蜂巢大于个体。我的生命从破茧那刻起就编织在这张巨大的网里，而这张网的中央，是那个我尚未见过的神圣存在——蜂后。
胡蜂信息素的气味还残留在入口处。我轻轻振动翅膀，将警报信息素混入自己的体味。明天，我将正式成为蜂巢的一个功能单元。但今夜，让我暂且做一只刚刚见识过死亡的新生儿，在月光与蜂蜡的气息中，记住那些为六边形世界献出生命的菱形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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