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绿色地狱。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眼睛"——那两团模糊的色块是我尚未发育完全的复眼所捕捉到的第一缕光线。我的身体蜷缩在一层薄薄的卵膜中，周围黏糊糊的触感让我本能地扭动起来。
"咔嚓"——随着一声细微的破裂声，我挣破了那层束缚。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了我，带着腐烂水果的甜腻和某种刺鼻的化学物质气味。我抖了抖湿漉漉的身体，感受到数百个和我一样的生命正在周围做着同样的动作。
"快爬！快爬！"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那是我最早认识的兄弟姐妹之一，后来我叫他小黄，因为他体色比我浅一些。我们像一群微型的白色蛆虫，在腐烂的香蕉皮上蠕动。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同时用刚长出来的口器试探性地碰了碰身下的果肉。一股甜得发腻的汁液立刻涌入我的口腔，我的整个身体都为这第一口食物而颤抖。
"我们的家！"小黄兴奋地说，"妈妈把我们产在这里，因为这里有吃不完的食物！"
我环顾西周——如果那能称为"环顾"的话。那时我的视觉还很模糊，主要依靠触觉和嗅觉来感知世界。我们所在的是一块巨大的、半腐烂的香蕉皮，被丢弃在一个更大的垃圾堆里。我能闻到各种有机物腐烂的味道：发霉的面包、变质的牛奶、腐烂的蔬菜...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对刚出生的我来说却如同盛宴的邀请函。
"一共有多少...我们？"我一边啃食着香蕉一边问。
"至少三百个卵，"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那是我后来的另一个伙伴小黑，"但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
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我们只是不停地吃，不停地生长。香蕉皮很快就被我们啃食得千疮百孔，我们必须寻找新的食物来源。
第三天，我第一次目睹了死亡。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们正集体向一块西瓜皮迁徙。突然，地面——如果垃圾堆可以被称为地面的话——开始震动。一支蚂蚁军团正朝我们行进，它们的数量之多让腐烂的果肉表面看起来像活了过来。
"分散！快分散！"小黑尖叫着。但己经太迟了。
蚂蚁们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用它们锋利的大颚夹住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亲眼看到小黄被三只蚂蚁同时咬住，他的身体扭曲着，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尖叫声。我本能地向一块橘子皮下方钻去，心脏——如果蝇蛆有心脏的话——跳得几乎要炸裂。
我蜷缩在那片橘子皮下整整一天，听着外面的屠杀声渐渐平息。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爬出来时，我们的族群己经减员过半。香蕉皮上布满了空荡荡的蛆皮和残骸，蚂蚁们早己带着战利品离去。
"这就是生活，"小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他的身体有一道可怕的伤口，"要么吃，要么被吃。"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一场噩梦与美梦交织的幻觉。我们不停地进食、生长、蜕皮。垃圾堆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充足的食物伴随着无尽的危险。除了蚂蚁，我们还面临着蜘蛛、蜈蚣的袭击，以及最可怕的：人类。
我第一次见到人类是在出生后的第七天。那时我己经蜕皮两次，体型比刚出生时大了三倍。一阵巨大的震动突然撼动了整个垃圾堆，接着是一道刺眼的光线——有人类掀开了垃圾桶的盖子。
"又是这么多苍蝇幼虫，恶心！"一个洪亮的声音如雷霆般滚过。接着，一只巨大的、粉红色的"山峰"朝我们压来——那是人类的手指。数十个同伴在那次袭击中被碾碎，我侥幸躲进一个酸奶盒的褶皱里逃过一劫。
"他们为什么讨厌我们？"事后我颤抖着问小黑。
"因为我们生活在他们的垃圾里，"小黑冷笑道，"尽管正是他们制造了这些垃圾。"
在恐惧与饥饿的交替中，我经历了最后一次蜕皮。与之前不同，这次我不再变成更大的蛆虫，而是进入了一个静止的阶段：蛹期。
我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两片塑料之间的缝隙，分泌出一种粘稠的液体包裹自己。渐渐地，这液体硬化成棕红色的保护壳。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消化系统退化，取而代之的是适合吸食液体的口器；幼虫时期的运动器官消失，六条腿和两对翅膀开始成形；我的复眼逐渐发育完善，能够感知更丰富的色彩和更快的运动。
蛹期是我生命中最孤独也最神奇的阶段。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能通过微弱的振动感知外面发生的事。有一次，一场暴雨几乎冲走了整个垃圾堆，我的蛹壳幸运地卡在塑料缝隙中没有被冲走。另一次，一只饥饿的麻雀啄开了我旁边的纸板，离我的藏身之处只有几厘米。
大约五天后，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我的新身体己经发育完全，迫切地需要突破这层束缚。我用头部的特殊器官——额囊——反复撞击蛹壳的一端，首到它出现裂缝。新鲜空气涌入的那一刻，我贪婪地呼吸着，尽管那仍然是垃圾堆的浑浊空气。
破茧而出的过程痛苦而漫长。我的身体还很柔软，翅膀皱巴巴地贴在背上。我小心翼翼地爬出蛹壳，找到一个相对干燥的地方等待身体硬化。这段时间我极度脆弱，任何掠食者都能轻易要了我的命。
但幸运再次眷顾了我。当我的外骨骼终于硬化完毕，我尝试着展开翅膀——那两对透明的薄膜在阳光下闪烁着虹彩。我轻轻振动它们，感受空气在翼面流动产生的升力。
然后，我飞起来了。
从空中俯瞰，垃圾堆变得如此渺小。我第一次看到了完整的"世界"：远处有高大的建筑，绿色的植物，蓝色的水洼...阳光照在我的复眼上，折射出无数个微小的光点。我拥有近乎360度的视野，能够同时看到前方、侧面和部分后方。气流的每一个变化，光线的每一次波动，都被我的感官敏锐地捕捉到。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我降落在垃圾堆边缘的一片树叶上，用新生的前足清洁自己的复眼和口器。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旁边有一个同类——一只雌性家蝇，她的身体比我的略大，复眼间距更宽。
"第一天飞？"她问道，声音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悦耳。
"是的，"我有些局促地回答，"我是小飞。"
"我是小莹，"她轻轻振动着翅膀，"小心点，新来的。外面的世界比垃圾堆危险得多。"
正当我想问她是什么意思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流几乎把我吹飞。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我们上方——那是一只蜻蜓，它的复眼锁定在我们身上。
"别动！"小莹低声警告。我们僵立在树叶上，依靠保护色躲过一劫。蜻蜓盘旋了几圈后飞走了。
"看到了吗？"小莹转向我，"我们只是食物链最底层的一环。从今天开始，你每分钟都可能死去。"
但那时，沉浸在飞行喜悦和新认识中的我，并没有真正理解她话中的沉重。我只知道，作为一只刚刚羽化的家蝇，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或者说，在我振动的翅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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