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光阴在消毒水的气味与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中缓慢流淌，如同浑浊的溪水冲刷着伤痛的棱角。端木隼胸腔那道狰狞的裂口，在纳米修复凝胶和贞德每日雷打不动的换药下，终于不再像一张随时会再次撕裂的血盆大口。深可见骨的恐怖撕裂被新生的、带着肉芽的疤痕组织覆盖，边缘的焦黑痕迹也淡了许多，虽然依旧醒目，但至少不再是生命垂危的警示灯。
绷带换成了更轻薄的透气敷料，缠绕的圈数也减少了大半。疼痛从那种撕心裂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破碎风箱的锐利，钝化成了更深沉、更顽固的闷痛，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在肺叶和肋骨深处。
但至少，他能动了。不用像一具被钉在床上的标本，只能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任由记忆里龟裂的重甲和污血般的暗红能量在脑海中反复冲撞。
他拒绝了贞德搀扶的手，动作缓慢而谨慎，像一台年久失修、关节生锈的古老机器。每一次肌肉的牵拉都伴随着骨头深处细微的呻吟和伤口处传来的、清晰的闷痛警告。他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用那只没怎么受伤的右臂，死死撑住病床冰冷的合金护栏，将自己一点一点地从那令人窒息的柔软中“拔”了出来。双脚触到冰凉的地板时，一股虚弱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才稳住了微微摇晃的身体。
几步的距离，走得异常艰难。足底与冰凉地板的每一次接触，都清晰地传导着身体的重量，也清晰地提醒着他那些受损的骨骼和肌肉。他最终停在窗边，布满细小划痕和消毒液痕迹的合金窗框，入手冰凉。
窗外，并非他潜意识里预想的、被逆悬沙巨塔阴影笼罩的、永远灰蒙蒙的绝望天幕。
是一片……蔚蓝。
一种近乎奢侈的、澄澈的、不带一丝杂质的蔚蓝。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带着真实的、能穿透玻璃带来微微暖意的力量。几缕蓬松如棉絮的白云，被高空的气流随意地撕扯、拉长，缓慢地飘过这片巨大的蓝色画布。光线在远处几栋重建中的摩天大楼尚未完全覆盖纳米涂层的玻璃幕墙上跳跃、反射，形成晃眼的光斑。更高处，甚至能看到几个微小的黑点——是飞鸟？还是正在作业的悬浮工程平台？在如此纯净的背景下，显得渺小却充满生机。
没有倒悬的巨塔阴影，没有弥漫的锈蚀尘埃，没有能量导管刺破天空的狰狞。只有一片宁静得近乎不真实的、属于自然的、广袤的蓝。
端木隼的手掌无意识地用力，指关节在冰凉的窗框上压得发白。他微微仰着头，下颌线绷紧，喉结在缠着轻薄敷料的脖颈上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燃烧着战意或疲惫的眼睛，此刻映满了那片纯粹的蓝色，瞳孔深处却翻涌着比伤口更复杂的情绪。
震惊？茫然？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近乎荒诞的疏离感？
那片天空太干净了。
干净得仿佛前几日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那被捏在魔神指间濒临破碎的绝望、那崩坏角斗场无声坠入混沌的湮灭……都只是一场过于漫长、过于真实的噩梦。干净得让他胸腔里那依旧沉闷的痛楚，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极沉、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
“唉……”
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里，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沉重的、混合着身体未愈的疲惫、对战友伤势的担忧、对那毁灭魔神如影随形的忌惮、以及对眼前这片过于宁静美好的“真实”天空，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消解的……
格格不入。
阳光透过玻璃，温暖地洒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照亮了额角细密的汗珠和新愈合伤口的淡粉色边缘。窗框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固执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坚硬。他站在这里，沐浴着真实的阳光，望着真实的蓝天白云，身体里残留的剧痛和脑海中翻腾的毁灭阴影，却像一道无形的深渊，将他与这片宁静的“真实”，残忍地隔开。
端木隼还沉浸在窗外那片过于宁静的蔚蓝所带来的沉重疏离感中，指节无意识地压着冰凉的窗框，苍白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出疲惫的轮廓。一声极轻的叹息刚从他唇边逸散，就被旁边窸窸窣窣的塑料摩擦声打断。
何伟不知何时己经从旁边床头柜的果篮里扯了两根香蕉出来。他动作麻利，甚至带着点战场遗留的利落劲儿，指尖用力一掐香蕉柄部，顺着那点裂口向下一撕，黄澄澄的果肉就完整地露了出来，裹着香蕉皮特有的、略带生涩的清香。他看也没看，顺手就将其中一根递到了端木隼撑在窗沿的左手边。
“喏。” 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简单得只有一个音节。
端木隼微微侧过头。视线从刺目的蓝天收回，落在那根递到眼前的香蕉上。黄澄澄的，干净，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再平常不过的食物。与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宁静，与胸腔里翻涌的毁灭阴影，形成了荒诞又强烈的对比。他沉默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用那只撑着窗框的手慢慢抬起，动作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和小心，避开了胸腹的伤口，接过了那根香蕉。指尖触到微凉的果肉和何伟同样缠着绷带的手指，一触即分。
“多谢……” 何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略微清晰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他似乎并不在意端木隼是否回应，或者说，他本身也不擅长这种表达。道谢更像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一个在共同经历了生死之后，对对方“活着”这件事本身的一种确认。
说完，何伟便不再看端木隼。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目光却穿透了洁净的玻璃窗，首首地投向楼下。
窗外，正对着病房大楼的，是一处不大的疗养庭院。中央挖了一方小巧的人工水池。池水显然是循环过滤过的，清澈见底，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粼粼的碎金。几尾颜色鲜艳的观赏鱼在池底缓慢地游弋，搅动起细小的涟漪。
何伟的目光，没有落在游弋的鱼，也没有落在池边精心修剪的绿植上。他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那片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澄澈的水面，如同一块巨大的、微微波动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上方病房大楼的景象，也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一个穿着宽大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汗湿的额发贴在微蹙的眉间。脸颊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睑下方残留着浓重的、如同淤青般的疲惫阴影。嘴唇干裂，嘴角绷得很紧，显出一种近乎刻板的线条。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倒映在水波里，被阳光分割成细碎的光斑，却依旧能看清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如同暴风雨前夕沉凝的海面，压抑着惊涛骇浪，深不见底。
水面上的倒影，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轮廓，是眉骨的线条，是鼻梁的弧度。陌生的是那种神情，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什么东西狠狠掏过、又强行塞回了躯壳里的空洞与沉重。那不再是游戏手柄前亢奋专注的像素战士，也不是废墟中熔金燃烧的复仇骑士。只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站在窗边，看着一池静水的……伤者。
阳光有些刺眼，何伟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水中的倒影也随之眯起了眼，那深不见底的瞳孔被压缩成更细窄的缝隙，里面翻涌的东西，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晃动下，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却又似乎更加尖锐刺目。
他盯着水中的自己，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晒在他半边身子上，病号服的布料透进微热。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端木隼在他旁边，用缠着绷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慎重，剥开那根香蕉，小口地、无声地咀嚼着。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探进一颗头发花白、剃着板寸的脑袋。
邓叔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小心翼翼地露了出来，古铜色的皮肤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他粗壮的身躯似乎想挤进来，又怕惊扰了什么，最终只卡在门框处，那双被岁月和硝烟磨砺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近乎卑微的祈求，首勾勾地钉在窗边的贞德身上。
“贞德小姐……” 邓叔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是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一种生怕惊碎什么的谨慎，“隼娃儿他……”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似乎被堵住了，但那眼神里的渴望和急切，却如同实质的探针，狠狠刺向贞德。
那眼神太沉重了。浑浊的眼底，混杂着一个老兵对后辈最原始的担忧，一个监护人对孩子伤势的焦虑，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不敢触碰答案的恐惧。这目光让正低头整理换药推车的贞德动作微微一滞。她缓缓抬起头，碧蓝色的眼眸迎上邓叔的目光，那里面惯有的神圣肃穆被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疲惫覆盖。
她沉默了几秒。这几秒钟，邓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窗边，端木隼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咀嚼香蕉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
贞德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更低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病房里：
“不容乐观。”
邓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粗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那张向来骂骂咧咧、能把新兵蛋子训得抬不起头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灰败的僵硬。
贞德的目光扫过窗边端木隼苍白却平静的侧脸，又落回邓叔那张瞬间失魂落魄的脸上，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短时间内，别再想着训练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住。”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邓叔，仿佛在警告他别动什么歪心思，“现在，静养比什么都重要。”
“静……静养？” 邓叔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猛地拔高了声音，那粗粝的嗓门瞬间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他伤得这么重？！那帮天杀的杂碎……” 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在他眼中炸开，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找人拼命。他这副模样，活像一头被触了逆鳞、暴怒欲狂的老狮子。
“邓叔！” 贞德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将邓叔即将喷发的怒火冻住。她银灰色的眼眸带着警告，扫了一眼旁边病床上依旧双目紧闭、毫无动静的端木隼，又严厉地盯回邓叔。
邓叔被这目光一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这里是病房。后面那句冲到嘴边的怒骂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发出“咕咚”一声闷响，像是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他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那暴涨的怒火被强行压回心底，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痛。他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眼神里的暴怒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痛苦取代，混杂着浓浓的自责——仿佛端木隼的伤，是他这个监护人的失职。
他不再看贞德，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片刺目的、不真实的蔚蓝，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字眼：
“……晓得了……静养……” 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抽干了力气的颓然。
僵立了几秒，邓叔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劲儿，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病房门。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和压抑的怒气，咚咚咚地迅速远去，只留下门框还在微微晃动。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窗边，端木隼终于收回了望向门口的目光。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根只咬了一小口的香蕉，果肉暴露在空气中，边缘己经微微氧化发黑。他沉默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剩下的香蕉皮重新裹了回去，动作专注得如同在完成一件精密的任务。然后，他将那裹好的香蕉轻轻放回了旁边的果篮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越过澄澈的水池，越过那方宁静得不真实的蓝天，投向更远的地方。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映着天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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