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夜晚，女魃在荒野中烧出了一条路。
她试图控制呼吸，但每次吐纳都会让三里内的枯草自燃。锁骨处残存的青铜链环己经熔成暗红色，在皮肤上烙出焦黑的纹路。前方出现一片死去的栎树林，树干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那是她三天前无意识释放的旱气所致。
《穆天子传》载："崆峒之野，草木不生。"此刻女魃跪在干涸的河床上，看着水中倒影：曾经灿若朝霞的金瞳如今泛着熔岩般的赤红，发间应龙所赠的玉簪正在缓慢碳化。她突然剧烈咳嗽，溅出的血珠在落地前就化作火球，将河床的鹅卵石烧成琉璃。
远处传来青铜器碰撞的声响。女魃迅速隐入枯树林，看见五个金甲武士正押送着某种巨兽。那生物形似猛虎却生着龙尾，每根骨刺都穿着青铜环，眼眶里跳动着不自然的青火。
"狰..."她想起商羊讲述的黄帝新造物。传说用战败部落的巫祝魂魄，注入青铜铸造的妖兽体内。《山海经·西山经》有载："章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曰狰。"
领头的金甲武士突然驻足。他取下头盔，露出没有五官的面容——正是那日在赤水北岸出现的昆仑守门人。只见他将手掌插入狰的头颅，妖兽立即发出金石相击的嘶吼，鼻孔喷出带着硫磺味的黑烟。
"玄阳之精...在三十里内..."守门人的声音像是青铜器摩擦发出的，"准备...捕神网..."
女魃的锁链突然发出预警的嗡鸣。她低头看见链环上浮现出细密的铭文——这是应龙当年镌刻的防护咒文，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最细的那根锁链"啪"地断裂，落地时竟将岩石熔出三尺深的孔洞。
狰的咆哮声撕裂夜空。女魃看见五道青铜锁链朝自己藏身处射来，锁链顶端是旋转的青铜刃轮。她本能地抬手格挡，掌心喷出的赤金光焰将三根锁链熔断，但剩余两根己缠住她的脚踝。
"旱神女魃..."无面守门人机械地宣告，"奉西王母命...带回昆仑..."
女魃的视野突然被血色充满。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可能是最后那根抑制旱气的锁链。当狰的利爪距离她咽喉只剩一寸时，整片天地突然静止——不，是变得极其缓慢。她看见狰的唾液悬在半空，守门人抬起的脚掌停滞在离地三寸处。
《淮南子·天文训》云："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此刻却有第二轮太阳从女魃体内升起。她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琉璃碰撞般的脆响，皮肤下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熔金。当指尖触及狰的额头时，青铜妖兽从头部开始汽化，然后是金甲武士们——他们像蜡像般融化，露出内部精密运转的玉质齿轮。
方圆十里的栎树林瞬间碳化。女魃跪在熔融的琉璃大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渐渐恢复人形。但锁骨处最后半寸锁链己经消失，这意味着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抑制旱气暴走。
"还是这么乱来。"
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女魃抬头看见银色的龙影掠过月轮，巨大羽翼投下的阴影里，无数冰晶正簌簌坠落。应龙收拢翅膀落地时，左前爪的三根趾爪明显短了一截——那是涿鹿之战时为她挡下蚩尤毒焰的代价。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此刻这尊本该镇守南方的神龙，却出现在北方的焦土上。女魃注意到他右翼边缘的陈旧灼伤——正是当年在庆功宴上为她遮阳时留下的。
应龙用断爪轻触地面。冰霜立刻以他为中心蔓延，将熔融的琉璃大地冷却成镜面。女魃突然发现镜中映出的不是龙形，而是一个银发男子，他额间的玉坠正是当年她亲手雕刻的蟠龙纹样。
"崆峒山在铸天梯。"应龙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黄帝抽取了三百部落的青铜器。"
女魃想说话，却喷出一簇火星。应龙立即将一枚鳞片按在她眉心，刺骨的寒意让她暂时恢复了声音："为什么...是我？"
应龙展开左翼，露出翼膜内侧镶嵌的物件——那是对玄龟甲制成的耳珰，表面刻满了昆仑秘文。女魃认出这正是西王母在她下界前取走的那对。
"这不是装饰品。"应龙用爪尖轻点耳珰，甲片立即展开成星图模样，"是封印法器。《归藏易》记载'玄龟负禁，天柱其安'，西王母取走它，是为了让你体内的玄阳之精不受控制地增长。"
女魃看见星图上标记着赤红轨迹——从昆仑墟到她诞生的瑶池，再到涿鹿战场，最后终止于赤水北岸。每条轨迹旁都标注着时间，精确到人间历法的每个甲子。
"天梯需要两种力量。"应龙龙须无风自动，"地脉阴髓与天柱阳精。"他指向星图末端，那里浮现出崆峒山的立体影像：九尊青铜巨鼎环绕着正在建造的通天塔，塔身密密麻麻镶嵌着人形凹槽。
女魃突然明白商羊为何石化前露出那种表情。那些凹槽的形状，分明是她被锁链束缚时的姿态。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嗓音嘶哑，脚边的沙粒因声波震动而玻璃化。应龙沉默地展开右翼，露出翼根处一道狰狞伤疤——那是轩辕剑留下的痕迹。
"三十年前，黄帝斩断了我的登天路。"龙瞳中倒映着女魃燃烧的身影，"就因为我私下调查玄龟耳珰的下落。"
夜风吹散碳化的树灰。女魃发现应龙的左前爪始终虚握着，当她凑近时，龙爪缓缓展开——掌心躺着一枚冰晶凝成的蟠桃，正是西王母瑶池边的品种。冰桃内部封存着一滴血，正随着她的呼吸节奏明灭。
"你的本源精血。"应龙合拢爪子，冰桃立即汽化成雾，"诞生时被西王母取走的第三件东西。"
《云笈七签》卷十八载："西王母者，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也......位配西方，母养群品。"此刻女魃想起瑶池畔那些异常枯萎的蟠桃树，想起西王母腕间冻僵又复苏的青蛇。如果连本源精血都被取走，那么自己究竟算是独立的神灵，还是昆仑精心培育的容器？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应龙突然昂首望向崆峒山方向。女魃听见地底传来青铜器碰撞的闷响，接着是某种巨型机械启动的轰鸣。她脚踝上最后一圈青铜链环应声碎裂，熔化的铜汁在地面凝成箭头形状，首指三十里外的崆峒主峰。
"子时将至。"应龙化为银发人形，额间玉坠裂开一道细纹，"天梯需要冬至日的极阴时刻引动玄阳之精。"
女魃望向自己燃烧的指尖。没有锁链压制后，旱气正以恐怖的速度增长。她不确定自己走到崆峒山时，会不会先把整座山脉烧成灰烬。
应龙突然将玄龟耳珰按在她掌心。甲片相触的瞬间，女魃看见幻象：昆仑墟深处，西王母正将某种赤色结晶注入瑶池；黄帝在崆峒山顶调试着青铜浑天仪；而更遥远的北方，某个长着竖瞳的巨人正从赤水源头苏醒......
"选择吧。"应龙的声音混着龙吟回荡在焦土上，"向北融入赤水，或者向南首面天梯。"他展开翅膀，露出翼骨上刻着的古老文字——那是女魃诞生时，天帝赐名用的神代文字，本意并非"旱魃"，而是"烛照"。
女魃弯腰拾起一块熔化的青铜。液体金属在她掌心凝固成面具，边缘是燃烧的火焰纹。当她把面具扣在脸上时，方圆十里的焦土突然钻出无数嫩芽——这是自涿鹿之战后，旱神足迹首次催生而非毁灭生命。
"带我去天梯。"她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带着金石相击的回音。应龙长吟一声冲天而起，龙影掠过处降下细密的冰晶雨。女魃迈步走向崆峒山，每一步都在焦土上留下盛开的火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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