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北岸的岩石在歌唱。
这是女魃第一千二百个独自醒来的黎明。她睁开眼时，睫毛上凝结的露珠立刻化为白烟。身下的玄武岩呈现出琉璃化的光泽——那是她梦中无意识释放的旱气所致。锁链"咔啦"作响，十二根青铜链从她琵琶骨穿透，另一端深深钉入地脉。这是她用应龙留下的鳞片打造的束缚，每当日出时分，锁链就会因体温升高而泛出暗红色。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后置之赤水之北。"赤水早己干涸成一道蜿蜒的裂谷，河床里躺着鱼龙化石，它们的骨骼呈现出挣扎的姿态。女魃拖着锁链行走时，龟裂的大地会留下三尺深的焦黑足迹。
正午时分，她发现荒原上出现了陌生的足迹。不是野兽的三趾爪印，而是人类编织草鞋留下的波浪纹。足迹尽头跪着个白发老者，他的羊皮水袋正在腰间沸腾。
"商羊部...最后的祭司..."老人干裂的嘴唇开合着，额头青筋暴起。女魃急忙后退，但老人己经掀开了兽皮袍——他的胸口刻着密密麻麻的降雨咒文，此刻正发出炙烤皮肉的"滋滋"声。
"求问旱神..."老人颤抖着举起一片龟甲，"为何...三年前...突然赤地千里？"
女魃认出了那种龟甲。昆仑墟下的玄龟，每三百年才褪一次壳。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耳垂——那里本该有一对玄龟甲制成的耳珰，是下界前西王母亲手取下的。
《河图括地象》有云："玄龟负图，赤文绿字。"此刻老人手中的龟甲上，隐约浮现出她熟悉的纹路。女魃突然抓住老人手腕，沸腾的血液立即在他皮肤上烫出水泡。但老人浑浊的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涌出泪水："果然是...西王母的印记..."
狂风骤起。女魃的锁链在风中发出编钟般的鸣响，她发现老人正在吟诵某种古老咒语。更惊人的是，随着他沙哑的嗓音，自己锁骨处的灼痛竟略微减轻了。
"商羊氏..."老人咳出带着火星的血沫，"祖先是...雨师座下侍童..."他解开腰间玉琮，里面滚出几粒发霉的黍米。女魃看着老人以黍米在沙地上布阵，那些干瘪的谷物居然没有立刻碳化。
《周礼·春官》记载："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此刻老人跳的显然是最古老的祈雨舞，但他的动作更像是某种镇压仪式。当第七粒黍米嵌入沙地时，女魃感到有清凉气息渗入经脉——这是自涿鹿之战后，她第一次没有被旱气灼烧五脏六腑。
"您体内...不是寻常旱气..."老人瘫坐在自己画的阵眼中，"是共工撞断不周山时...泄出的玄阳之精..."
暮色降临前，女魃知道了三件事：老人名叫商羊，是南方某个小部落最后的巫祝；三年前昆仑墟突然降下火雨，随后整个北方陷入持续干旱；黄帝正在崆峒山建造通天神道，需要"玄阳之精"作为引子。
"他们说...旱魃是灾星..."商羊将龟甲举向残阳，"但这片龟甲显示...您本应是镇守天柱的神女..."
女魃的锁链突然绷首。她想起诞生时瑶池蒸腾的雾气，想起西王母腕间冻僵的青蛇。如果自己体内的力量真来自断裂的天柱，那么天界那些异常反应就有了解释——他们不是在畏惧旱神，而是在畏惧某种本应被封印的力量。
"黄帝...向各部落征收青铜..."商羊的语速突然变快，像是预感到什么，"要铸成...九丈高的..."
老人的话戛然而止。女魃看见他瞳孔骤缩，顺着视线回头望去——赤水裂谷对岸，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二个金甲武士。他们踩着滚烫的沙地如履平地，手中长戈反射着不似人间所有的冷光。
"昆仑...守门人..."商羊突然扑向女魃，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力量，竟将她推入身后的岩缝。女魃听见锁链断裂的脆响，接着是老人凄厉的咒语。当她挣出岩缝时，看到的是一尊正在石化的躯体——商羊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胸口降雨咒文亮如熔金，而金甲武士们正在百米外化为青铜雕像。
龟甲滚落女魃脚边。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她看清了甲背完整的卦象：离上乾下，火天大有。但在象征天帝的乾卦位置，赫然刻着一道新鲜的裂痕。
夜风卷着沙砾拍打她的脸颊。女魃低头看着穿透自己琵琶骨的半截锁链，突然想起商羊推她入岩缝前塞来的东西——那是一把用应龙逆鳞打磨的匕首，刀刃上凝着永远不化的寒霜。
赤水北岸的岩石还在歌唱。女魃循着歌声走去，发现是风穿过商羊石化躯体的孔洞发出的声响。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像背部，听到了某种类似心跳的震动。当她把龟甲贴在石像额头时，干涸的赤水河床突然传来地下暗流的轰鸣。
《淮南子·地形训》言："赤水之东，弱水之西，有朝云之国。"此刻女魃站在赤水故道，望着对岸十二尊青铜像守护的方向。她折断剩余的锁链，熔化的铜汁滴在沙地上，凝成一行发光的文字：崆峒山道，九日可至。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北方荒原上出现了一道火线。那是女魃发间的金簪在燃烧，她每走一步，脚踝上残留的青铜环就会熔掉一分。身后，被旱气灼烧千年的荒原上，突然钻出一株嫩绿的祝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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