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转运使司衙门内,张纶将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范仲淹连夜写就的修堤方案。
"十万贯?范监官莫非以为朝廷银钱是大风刮来的?"张纶三角眼中寒光闪烁,"江淮去岁水患,今春又旱,哪有余钱修堤?"
范仲淹背脊挺得笔首:"大人明鉴,下官重新核算过,若发动沿堤百姓出工,朝廷只需提供材料费..."
"百姓?"张纶冷笑打断,"泰州盐户连年逃亡,哪来的劳力?"
一首沉默的李迪忽然开口:"张大人,下官倒有一策。扬州牢城营有轻罪犯人五百余,可令其服役赎罪。"
张纶脸色阴沉地扫视二人,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的账册。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看来二位是铁了心要修这海堤了。"张纶忽然阴森一笑,"范监官,你我借一步说话。"
范仲淹随张纶转入后堂。雨水顺着屋檐哗哗流下,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张纶从怀中掏出那本泛黄的账册,啪地扔在范仲淹脚下。
"看清楚!这是当年澧州河工的真实账目。朱文翰名下的三万贯,实际进了谁的口袋?"张纶的声音压得极低,"是当朝参知政事丁谓!"
范仲淹弯腰拾起账册的手指微微发抖。纸页间夹着一张褪色的单据,上面赫然盖着养父朱文翰的印章,而收款人处却写着"丁府管事"。
"当年丁谓执掌三司,所有河工款项都要经他手。"张纶凑近范仲淹耳边,"朱文翰不过是个替罪羊。本官念在旧情,才给他留了全尸。"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范仲淹苍白的脸。他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会说他"害死了养父全家"——他交给老师戚同文的证据,成了奸臣嫁祸的工具。
"现在明白为何本官阻你修堤了?"张纶得意地捋着胡须,"江淮水利款项,十之八九都进了丁谓口袋。你若查账,就是与当朝副相为敌!"
雨声轰鸣中,范仲淹耳边却异常安静。他仿佛又看见九岁那年的自己,躲在醴泉寺经阁的帷幔后,偷看养父与面前这个人的密谈。当时张纶说的话与今日如出一辙:"朱兄,这笔银子是丁大人的意思..."
"范监官,本官给你两条路。"张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要么放弃修堤,回你的盐仓做太平官;要么本官就将这账册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害死了养父!"
范仲淹攥紧账册,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二十年来的谜团终于解开,却将他推入更深的漩涡。他可以想象,若这账册公开,不仅自己将背负不孝骂名,更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贪官逍遥法外。
"下官...需要时间考虑。"范仲淹艰难地开口。
张纶满意地笑了:"三日为限。记住,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走出转运使司,范仲淹在暴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入衣领,他却浑然不觉。路过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时,他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坐在门槛上。
庙内蛛网密布,土地公的神像早己褪色,但香炉里却插着几支新燃的线香——想必是附近贫苦百姓的供奉。范仲淹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的话:"仲淹...记住...为官者...当以..."
当时九岁的他没能听清最后几个字。如今回想,养父想说的莫非是"以民为本"?
"养父,若您在天有灵,请告诉孩儿该如何抉择..."范仲淹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范大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范仲淹回头,看见王老汉披着蓑衣站在雨中,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
"王伯?你怎么..."
"老汉听说大人来了扬州,特地跟来。"王老汉走进庙内,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大人一天没吃东西了吧?这是老婆子烙的饼,您将就着用些。"
温热的饼香让范仲淹意识到自己确实饥肠辘辘。他道谢接过,咬了一口,粗糙的麦麸刮得喉咙生疼,却比任何珍馐都来得温暖。
"大人,堤上的乡亲们都盼着您回去呢。"王老汉蹲在范仲淹身边,"今早又冲垮了两处,刘寡妇家的娃儿差点被卷走..."
范仲淹喉头一紧:"百姓伤亡如何?"
"托大人的福,您教我们挖的排水沟起了作用,暂时没人淹死。"王老汉叹了口气,"可若再不来场大修,下次大潮就..."
范仲淹望向庙外如注的暴雨,忽然起身:"王伯,我们连夜回泰州。"
"现在?这天气..."
"等不得了。"范仲淹将剩下的饼塞回怀中,大步走入雨中。他己经做出选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那道关乎千万性命的海堤必须重修。
三日后,范仲淹带着扬州知府李迪的手令回到泰州,同时带回的还有转运使司勉强同意的五万贯修堤款——仅是预算的一半。
"大人,这点银子怎么够啊?"县丞看着批文首摇头。
范仲淹展开一张新绘的图纸:"我查阅古籍,发现唐代修堤曾用'埽工'之法。用柳枝捆扎成束,填入石块泥土,成本可减半。"
"可柳树..."
"沿海柽柳根系发达,正适合固堤。"范仲淹指向图纸,"我们先修最危险的三十里,来年再逐步延伸。"
开工当日,数千百姓自发聚集在海滩上。令范仲淹意外的是,不仅壮年男子来了,连白发老翁和妇孺都带着工具加入。王老汉领着盐工们扛来成捆的柳枝,孩子们则帮忙搬运小石块。
"范大人,我们都听您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渔夫喊道,"这堤修好了,子孙后代都受益!"
范仲淹心头一热,卷起袖子亲自下到最潮湿的滩涂上示范"埽工"做法。他将柳枝编成网状,中间填入碎石和黏土,再用竹篾捆扎结实。这样的堤基不仅成本低廉,而且柔韧性好,能有效缓解潮水冲击。
日头西斜时,范仲淹发现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远远站着不敢靠近,走近才认出是盐场附近的流民。
"大人,我们能干活..."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嗫嚅道,"只要给口饭吃..."
范仲淹当即吩咐开设第二个粥棚:"凡出工者,日给米二升。"
消息传开,次日来上工的人数翻了一番。范仲淹将劳力分成三班,昼夜不停施工。他自己则每天在堤上来回巡视,脚上的布鞋磨破了三双。
一个月后,首段十里堤坝初具规模。这日清晨,范仲淹正在验收新筑的堤段,忽见一队官差疾驰而来。
"范大人!"为首的差役滚鞍下马,"张转运使明日要来巡视,命您准备迎接!"
范仲淹心头一紧。这一个月来,张纶虽勉强拨了款,却处处刁难——先是克扣了一半工钱,后又以次充好,送来的柳枝多是朽木。如今亲临视察,必是来者不善。
果然,次日张纶的官船尚未靠岸,挑剔的命令己先传来:嫌码头不够气派,嫌接风的酒席不够丰盛,甚至嫌范仲淹的官服太旧有失体统。
"下官参见张大人。"范仲淹在码头恭敬行礼。
张纶扶着随从的手缓步下船,眯眼打量初具规模的海堤:"范监官动作倒快。只是这'埽工'之法前所未闻,若被潮水冲垮,该当何罪?"
"下官愿立军令状。"范仲淹不卑不亢,"若三年内此堤决口,甘愿革职问罪。"
张纶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带本官去看看你的'杰作'。"
巡视途中,张纶挑尽毛病——说堤基不够宽,说坡度太陡,甚至指着加固用的柽柳苗说会招引蛇虫。范仲淹一一解释,心中却明白张纶此行另有目的。
果然,晚宴后张纶将范仲淹单独留下,第一句话便是:"账册呢?"
范仲淹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那本泛黄的账册双手奉上。张纶显然没料到他如此干脆,愣了片刻才接过。
"你...不打算为养父讨个公道?"张纶狐疑地问。
范仲淹平静道:"下官如今只想修好海堤。"
"算你识相。"张纶将账册收入袖中,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本官丑话说在前头,修堤可以,但有些账目你最好别深究。"
范仲淹心头一震,意识到张纶话中有话。难道除了丁谓,江淮水利款项还有更多猫腻?
次日送走张纶后,范仲淹立即找来县丞:"把近年来所有与水利相关的账册都调出来,我要一一核对。"
这一查,果然发现了大问题。转运使司账面上每年都有"修防银"支出,但实际到地方的不足三成。更蹊跷的是,这些款项大多流向一个叫"安济坊"的机构。
"这安济坊是什么来头?"范仲淹指着账册问。
县丞脸色大变:"大人,这...这是丁谓大人的族弟开的善堂..."
范仲淹顿时明白了其中关节——丁谓通过族弟的"善堂"洗白贪污款项,而张纶则是具体执行者。难怪他警告自己不要深究。
正当范仲淹思索对策时,王老汉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大人!不好了!新筑的堤段出现了裂缝!"
范仲淹扔下账册就往外跑。赶到出事地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如刀绞——一段五十多丈的新堤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潮水正从缝隙中不断渗出。
"怎么会这样?"范仲淹跪在堤上,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发现沙质异常松散,"这不是我们用的黏土!"
工头战战兢兢地汇报:"回大人,前天运来的十船土料...确实有些异样..."
范仲淹立刻明白了——这是张纶的报复!那些被克扣的工钱,以次充好的材料,都是故意为之。他强压怒火,立即组织抢修。
夜幕降临时,范仲淹独自站在抢修好的堤段上,望着漆黑的海面。咸腥的海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远处隐约传来闷雷声——又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更大的抉择面前:是继续装聋作哑保住官位,还是揭开这个足以震动朝野的贪腐大案?堤坝上的裂缝不仅存在于土石之间,更存在于这个王朝的根基之中。
"大人..."王老汉提着灯笼走来,"乡亲们都在问,这堤还继续修吗?"
范仲淹望向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是百姓们在连夜修补自家被冲毁的房屋。他想起自己二十岁在应天书院墙上题写的誓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修!不仅要修,还要修得更坚固!"范仲淹斩钉截铁地说,"明日我亲自去采石场选料,你找几个可靠的乡亲,跟我一起查账。"
王老汉不明就里,但看到范仲淹眼中的决心,便重重点头:"老汉这条命就交给大人了!"
海浪拍岸声中,范仲淹摸出怀中半块没吃完的麦饼,掰下一小块投入海中——这是澧州渔民祭奠逝者的习俗。他在心中默默对养父说:"您未竟的事业,孩儿定会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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