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池火——
姑苏台的秋夜突然变得寒冷。西施裹紧鲛绡披风,望着东南方越来越红的天空。三日来,越军攻破槜李的战报像乌鸦般接连飞来。此刻远处地平线上跃动的火光,想必是范蠡在焚烧吴国的粮仓。
"美人,药熬好了。"阿箬端着漆碗进来,眼睛哭得通红。这丫头是吴国人,家乡怕是己遭越军铁蹄践踏。
西施接过安神汤,瞥见碗底粘着片薄如蝉翼的木牍。用银簪挑出来,上面刻着熟悉的字迹:"申时三刻,镜湖舟"。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是范蠡与她约定的暗号,意味着今夜就要行动。
窗外突然传来金戈碰撞声。西施推开雕窗,看见夫差穿着沾血的铠甲大步走来。他竟从黄池星夜赶回了!按计划此刻他应该正与中原诸侯会盟...
"夷光!"夫差踹开宫门,身上还带着战场血腥气。他一把抓住西施手腕:"你说实话,越国动向你可曾知晓?"
西施腕骨剧痛,却露出茫然神色:"大王说什么?妾身这几日都在斋戒祈福..."她故意让袖中木牍滑落在地。
夫差抢先拾起木牍,看清内容后瞳孔骤缩:"镜湖?范蠡?"他猛地掐住西施脖子,"果然是你这贱人通敌!"
西施眼前发黑,却露出诡异的微笑。她早算准夫差会提前归来,这木牍本就是给他看的。当夫差的手因她涨紫的脸色稍稍松开时,她突然指向窗外:"大王...看..."
暮色中,姑苏城外升起无数孔明灯,每盏灯上都画着伍子胥的面容。这是西施让伯嚭安排的"冤魂显灵",灯内特制的香料会在燃烧时散发柏木味——与伍子胥生前常用的熏香一模一样。
"相国...索命..."西施气若游丝地说。果然夫差如遭雷击般松手,踉跄着倒退数步。他对伍子胥之死始终心存愧疚,此刻见满城冤魂灯,顿时方寸大乱。
西施趁机咳嗽着爬向香炉,打翻的炉灰中渐渐显出焦痕勾勒的"吴亡"二字——又是硇砂显影之术。夫差见状,竟跪地痛哭:"天要亡吴乎!"
当更漏指向申时,西施换上素纱深衣,将范蠡给的孔雀胆毒药藏进玉簪。她最后环顾馆娃宫,这里每一寸雕栏都浸透她的青春。铜镜映出她眼角的细纹——十九岁入吴,如今己二十有三了。
——属镂恨——
镜湖畔芦苇丛中,范蠡的小舟随波摇晃。西施提着宫灯走近时,惊起一群夜鹭。范蠡黑衣劲装立在船头,腰间佩剑竟闪着血光。
"姑苏城门己破。"他伸手拉她上船,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她生疼,"勾践大军明日就到。"
西施望着他染血的衣襟:"你亲自上阵了?"
"手刃了伯嚭。"范蠡冷笑,"那奸臣还想向越国邀功。"他突然捧住西施的脸,"夷光,我们自由了。"
舟中弥漫着沉榆香的味道。西施却从他领口嗅到陌生的茉莉香——那是越王后雅鱼最爱的熏香。她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夫差呢?"
"困在姑苏台。"范蠡指向远处火光,"他只剩三百亲卫,却不肯投降。"夜色中他的眼神忽明忽暗,"夷光,你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西施握紧袖中毒簪。这才是范蠡冒险接她的真正目的——要她亲手毒杀夫差。小舟靠岸时,她突然问:"少伯,若那日我在溪边没接住你的酒觞..."
"没有如果。"范蠡粗暴地打断她,将青铜剑塞进她手中,"从后山密道上去。记住,子时前必须解决。"
密道石壁上渗着水珠,像极了西施第一次侍寝时忍住的眼泪。当她推开暗门进入姑苏台内室时,被眼前的夫差惊得屏住呼吸——昔日不可一世的吴王,如今白发散乱,正用属镂剑挑着灯芯。
"你来了。"夫差头也不抬,"孤王算着时辰,范蠡该派你来了。"
西施的毒簪僵在袖中。她设想过夫差会暴怒、会哀求,却没想到他如此平静。青铜剑当啷落地,夫差终于抬头看她:"知道吗?孤王早看出你是越国间谍。"
"那为何..."
"为何留着你?"夫差竟笑了,眼角堆起细纹,"起初是想将计就计,后来..."他着属镂剑上干涸的血迹,"后来是贪恋你眼里那点真心。哪怕知道是假的。"
西施的指尖开始发抖。她想起去岁生辰,夫差特意找来越地厨子做苎萝饼;想起染疫时他罢朝三日亲自喂药;想起他每次征战归来,总先来馆娃宫让她解甲...
"喝了吧。"夫差突然递来金樽,"范蠡给你的是孔雀胆?那东西死相太难看。"他自斟一杯,"这是姑苏台密藏的鸩酒,痛快些。"
西施这才发现案上早备好两杯毒酒。原来夫差存了死志!她突然夺过两杯酒尽数泼在地上:"我不需要你成全!"
"傻姑娘。"夫差竟伸手擦她眼泪,"你以为范蠡真会带你走?雅鱼王后连装你的鸱夷革袋都备好了。"见她僵住,夫差苦笑,"看来他没告诉你...越人最恨的就是祸国妖女。"
远处杀声渐近。夫差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旧伤:"来,往这儿刺。"他抓着西施的手握住属镂剑,"用伍相国的剑了结吴国,最合适不过。"
西施的手抖得厉害。这一刻她忽然看清自己——什么复国利器,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可怜虫。剑尖刺入血肉时,她竟分不清是为越国复仇,还是在帮夫差解脱。
——五湖烟——
太湖的晨雾浓得化不开。西施站在范蠡的轻舟上,看着姑苏城最后的烽火渐渐熄灭。夫差的血沾在她裙裾上,像极了当年若耶溪边的朱砂萍。
"勾践封你为越国夫人。"范蠡划着桨,语气轻快得像在说今日天气,"赐珠宝十斛,田宅..."
"你知道夫差临死前说了什么吗?"西施突然问。
范蠡的桨顿在水面。涟漪中倒映着西施苍白的面容:"他说什么?"
"他说..."西施望向雾中惊起的白鹭,"'苎萝山下的雪,终究化在了姑苏台'。"
范蠡皱眉,显然没听懂这哑谜。西施也不再解释。她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二十西岁,却己像活了一辈子那么长。
正午时分,小船漂到湖心。范蠡突然从舱中捧出个漆盒:"夷光,我带你隐居去吧。这些年我暗中经营,积攒的财富足够..."
西施打开漆盒,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她当年落在若耶溪边的素纱。纱上还沾着苎萝山特有的红土。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少伯,你记得我们初遇那日,溪水上漂着什么吗?"
范蠡怔住。他当然记得——是那匹顺流而下的素纱。但没等他回答,西施己从怀中取出个锦囊。囊中倒出的不是毒药,而是一抔混着血土的灰烬——那是她从姑苏台火场带回的,夫差骨灰与越地土壤的混合物。
"夫差给了我这个。"她展开一卷丝帛,上面竟是勾践的亲笔手令——"西施妖女,就地沉塘"。
范蠡面如死灰。西施却平静地将灰烬撒入湖中:"他说得对,雅鱼王后确实准备了鸱夷革袋。"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紫黑的勒痕,"你猜是谁昨夜亲手行刑?"
桨板啪地落水。范蠡来抢那丝帛时,西施己纵身跃入湖中。冰冷的湖水漫过口鼻时,她听见范蠡撕心裂肺的喊声。但很快,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水波温柔的呜咽。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西施仿佛又回到若耶溪边。溪水清可见底,那个捞纱的少女对她回眸一笑,腕间苎麻手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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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渔人至今传说,每逢雾天能看见一叶扁舟漂在湖心。舟上无桨无帆,只有个黑衣男子抱着匹素纱喃喃自语。而月光皎洁的夜晚,则有女子在姑苏废墟唱越地歌谣,歌声凄婉,如泣如诉。
苎萝山下的老人说,那是西施的魂灵终于寻回了她的纱。而若耶溪水依旧清澈,只是再没有少女能在漩涡中捞起顺流而下的素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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