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记——
周敬王二十六年春，越国战败后的第三个年头。
苎萝山下，若耶溪水清可见底，两岸苎麻丛生。晨曦刚破开山岚，溪石上己跪坐着三五个浣纱女子。最下游那块青石上，跪坐着一位与众不同的少女——她双足浸在溪水中，肌肤比新剥的苎麻还要白皙，眉间一粒朱砂痣艳如凝血。
"施夷光！你的纱！"上游少女突然惊呼。
一匹素纱顺流而下，眼看就要被漩涡卷走。少女却不慌不忙，赤足点过溪石，腰肢轻折如风中芦苇，纤指一勾便将纱匹捞起。水珠溅在她脸上，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
"郑旦你总大惊小怪。"她拧着湿纱轻笑，声音似溪水叩击卵石，"这若耶溪我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
溪畔老桑后，范蠡不自觉地按住腰间玉璜。作为越国大夫，他本不该躲在树后窥视浣纱女，但那双踩着浪花的玉足实在令人移不开眼。昨夜他在诸暨城听闻苎萝村有绝色，今晨特来查访，不想竟遇见这样的意外之喜。
"大人，要属下唤她过来吗？"随从低声道。
范蠡摇头，从怀中取出青铜觞蹲到溪边。当少女走近时，他故意失手让酒觞顺流而下。
"哎呀！"少女轻呼，却见那铜觞在漩涡中转了个圈，竟逆流漂回范蠡手边。她诧异地抬头，正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星眸。
"姑娘好灵巧的手。"范蠡执觞作揖，"不知可愿为在下斟一觞越酒？"
少女耳尖微红，却落落大方地接过酒觞："大人是都城来的官爷？我们乡野女子粗手笨脚的..."她舀酒的动作忽然顿住，盯着范蠡腰间悬着的错金青铜剑，"这是...越王赐的铭文剑？"
范蠡瞳孔微缩。普通村女怎会识得王室兵器？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酒觞："姑娘好眼力。在下范蠡，确在越王驾前行走。"
溪水突然溅起浪花。少女手中的纱匹再次落水，这次她却没去捞，只是怔怔望着范蠡腰间玉组佩上刻着的"蠡"字。远处传来同伴呼唤："夷光！你娘喊你回去煎药！"
"原来姑娘闺名夷光。"范蠡轻笑，"可是取自'西时光影'之意？"
"乡野女子哪有什么雅名。"她低头绞着衣角，"因住在西村，大家都唤我西施。"突然她跪下行大礼，"求大人为我父兄做主！三年前吴越交战，他们被征为民夫，至今尸骨未还..."
范蠡望着她发间摇晃的木钗，忽然想起昨日文种的话："吴王夫差好美色，若能寻得绝代佳人..."他伸手虚扶："西施姑娘请起。你父兄的事，我们换个地方详谈可好？"
暮色染红溪水时，西施跟着范蠡走进苎萝山西村的茅屋。屋里药香弥漫，榻上老妇咳嗽不止。见女儿带着陌生男子回来，老妇慌忙要起身行礼。
"老夫人不必多礼。"范蠡示意随从放下漆盒，"这是会稽城带来的药材。"他转向西施，"姑娘可知越国如今处境？"
西施端药的手微微发抖。她当然知道——三年前勾践兵败会稽，五千甲士血染槜李。作为战败国，越地男丁被征发去姑苏为奴，女子织作的细葛布要尽数上贡吴国。
"大人是想..."西施突然明白过来，药碗"当啷"落地，"您要送我去吴国？"
范蠡凝视着她映在土墙上的剪影。暮色中，那轮廓美得惊心动魄。"吴王夫差正在修筑姑苏台。"他轻声道，"若能有人近身..."
"我答应。"西施打断他，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苎麻叶，"只要能为父兄报仇。"
屋外突然电闪雷鸣。范蠡看见她眼中映着闪电，竟比夫差的青铜剑还要锋利。
——响屧廊——
半年后，会稽城外土城山。
西施赤足踩在新铺的香榧木板上，每走一步，廊下悬挂的铜铃就清脆作响。这是范蠡命人仿造的"响屧廊"——据说吴王宫中最奢华的游廊，要的就是这步步生音的韵致。
"不对！"教习嬷嬷的竹鞭抽在她脚踝，"吴宫女子走路如柳拂水，哪像你这般僵硬！"
西施咬唇忍住痛呼。这己是今日第三十次练习。自从被选入"美人宫"，她和郑旦等三十名越女就日夜学习吴宫礼仪。从走路姿态到饮酒角度，甚至连咳嗽的声调都要重新训练。
"歇会儿吧。"廊柱后转出个熟悉身影。范蠡今日未着官服，只穿素色深衣，手里捧着个陶罐，"用芍药汁泡泡脚。"
西施把红肿的双足浸入药汤，忽然轻笑："大人还记得我脚踝易肿。"
"叫少伯。"范蠡蹲下身，指尖轻触她脚链上的玉珠，"私下时..."他的话被急促的号角声打断。远处山道上，越王勾践的仪仗正蜿蜒而来。
西施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范蠡按住："继续泡着。记住，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浣纱女，而是..."他凑近她耳畔，温热呼吸拂过她耳垂，"将要倾覆吴国的利刃。"
勾践比西施想象中瘦削。这位战败的君王穿着粗麻衣，手掌布满老茧，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个在槜李之战大败吴军的雄主。他盯着西施看了许久，突然对范蠡说："还不够媚。"
"臣己请来楚国巫女教授媚术。"范蠡躬身道，"只是..."
"只是什么？"勾践抓起西施一缕头发，"夫差身边尽是妖艳妇人。你这清汤寡水的模样..."他突然拽紧头发，"笑一个看看。"
西施疼得眼眶泛泪，却想起教习嬷嬷的叮嘱——真正的媚笑要从眼底泛起。她缓缓抬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眼中泪光恰好映着晨晖。
勾践松手大笑："好！就是这欲泣还笑的神态！"他转向范蠡，"再教她些姑苏方言。上次郑旦把'君上'说成'龟相'，差点坏了大事。"
待勾践走远，西施终于瘫坐在地。范蠡默默为她梳理被扯乱的发丝，忽然轻声道："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因为这张脸？"西施自嘲地摸着眼角泪痣。
"因为你在溪边接纱的身姿。"范蠡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那种天生的风流态度，是教不出来的。"
远处传来编钟声，是美人宫的晚课开始了。西施望着范蠡远去的背影，第一次希望训练永远不要结束。
——姑苏月——
周敬王三十三年春，姑苏台。
西施抚摸着新落成的馆娃宫栏杆。这些朱漆木柱上雕着细密的蟠虺纹，比她故乡的苎麻茎秆还要精致。三年训练，她终于站在了吴宫的中心。
"妹妹看什么呢？"郑旦端着漆盘走来。比起西施的清丽，她更多几分秾艳，此刻正穿着吴宫最时兴的曲裾深衣。
"看那支越国商队。"西施指着宫墙外的车队，"你说范...范大夫会在里面吗？"
郑旦突然压低声音："刚收到密报，伍子胥又在夫差面前说我们是越国间谍。"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老匹夫..."
"夷光！"吴语腔调的呼唤从殿内传来。夫差穿着狩猎归来的戎装，腰间还挂着滴血的麋鹿，"来看孤王给你打的雪狐！"
西施立即换上娇媚笑容迎上去。这是她最擅长的把戏——用若耶溪水般的清澈眼神，掩盖眼底的算计。夫差果然被迷得神魂颠倒，当场解下随身的龙纹玉佩系在她腰间。
当夜，西施独自站在馆娃宫露台。春风送来远处练兵场的金戈声——那是吴国大军在操练。按照范蠡的计划，她该趁夫差沉迷酒色时，怂恿他抽调守城兵力北上争霸。
"夷光在想家？"夫差突然从背后环住她。西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这是她特意调制的味道——与范蠡常用的沉榆香有七分相似。
"妾身只是担心大王。"她倚在夫差胸前，指尖轻轻描绘他衣襟上的云雷纹，"听说齐国又在边境挑衅..."
铜镜中映出两人身影。西施望着镜中那个锦衣华服的自己，忽然想起三年前若耶溪边的浣纱女。那个会为捞起一匹素纱而欢喜的少女，如今正在捞起一个沉沦的王国。
窗外飘起柳絮，像极了苎萝山下的飞雪。西施悄悄解下腕间的越地苎麻手绳，任它随风飘向姑苏城外。那里，范蠡应该正带着越国死士，等待她点燃吴国覆灭的引线。
---
(http://www.i7xsw.com/book/CCnCi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7xsw.com。爱奇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i7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