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年春,汴京琼林苑的桃花开得正盛。
范仲淹站在垂拱殿外,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玉佩。这块父亲遗物如今成了他的精神依托。入宫前,老宦官曹公公特意提醒他:"今日大朝会,吕夷简安排了御史发难,范大人务必当心。"
"宣——参知政事范仲淹上殿!"
唱名声中,范仲淹整了整紫色官袍,稳步踏入大殿。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如箭射来。御座上的赵祯不过二十七八岁,眉宇间却己有了帝王威仪。
"臣范仲淹,参见陛下。"
"范卿平身。"赵祯声音温和,"西北归来,可有良策献上?"
范仲淹双手呈上《答手诏条陈十事》:"臣与富弼、韩琦等议定十项新政,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奏折呈递御前。赵祯展开细读,时而点头。殿中鸦雀无声,只听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范仲淹余光瞥见站在文官首列的吕夷简,老宰相眼帘低垂,仿佛入定,但手中玉圭却微微发颤。
"好!"赵祯突然拍案,"'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条条切中时弊!范卿,朕命你全权负责新政推行!"
"陛下圣明!"以富弼为首的少壮派官员齐声附和。
吕夷简缓缓出列:"老臣斗胆,范参政所提'抑侥幸'一条,恐伤宗室外戚之心..."
"吕爱卿多虑了。"赵祯打断道,"朕的亲戚若不能以身作则,何以服天下?"
退朝后,范仲淹刚走出宫门,就被一群年轻官员围住。三十出头的欧阳修兴奋得满脸通红:"范公,新政若成,我大宋中兴有望!"
"别高兴太早。"韩琦低声道,"我刚听说吕夷简今晚在府中宴请三司使和几位御史。"
果然,新政刚推行半月,阻力便接踵而至。最先实施的是"均公田"——清查贵族占有的官田。当范仲淹查到曹皇后族兄曹琮强占民田千亩时,风暴骤起。
那日朝会上,御史中丞王拱辰突然发难:"范仲淹离间天家,其心可诛!曹国舅献田有功,反遭诬陷,此非人臣之道!"
紧接着,七八位御史轮番上阵,弹劾范仲淹"沽名钓誉""结党营私"。最恶毒的是监察御史钱明逸的指控:"臣闻范仲淹在西北时,常言'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此非怨谤朝廷乎?"
范仲淹气得浑身发抖。这话明明是感叹边民苦难,却被断章取义!
"陛下明鉴!"富弼出列辩解,"范公忠心..."
赵祯抬手制止:"众卿勿争。范卿,曹琮一案可有实据?"
范仲淹呈上地契文书:"曹家强占民田,有百余农户画押为证。"
曹皇后突然从屏风后转出,跪在御前:"陛下,臣妾族兄糊涂,愿退还田地。但范仲淹当众折辱皇亲,若不惩戒,天家颜面何存?"
局势急转首下。赵祯无奈,只得下诏申饬范仲淹"行事过激",暂停"均公田"条款。退朝时,吕夷简在殿角拦住范仲淹:"希文,早说过水至清则无鱼。"
当晚,范仲淹在书房独坐至三更。新政刚起步就遭重创,往后更难推行。烛光下,他反复翻看父亲的玉佩,那"精忠报国"西字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
"老爷,吕府送来拜帖。"老仆轻声禀报。
烫金帖子上只有寥寥数字:"明日午时,金明池一叙。"
金明池是汴京名园,吕夷简选在此处密谈,显然不想引人注目。次日晌午,范仲淹如约而至。吕夷简正在水榭垂钓,像个闲散老翁。
"希文来了。"吕夷简头也不回,"坐。尝尝这龙团胜雪,新贡的。"
范仲淹跪坐席上,静待对方开口。池面波光粼粼,几尾红鲤在吕夷简钓线下游弋。
"新政十条,有两条必须去掉。"吕夷简突然道,"'抑侥幸'和'择官长'。"
范仲淹心头一震。这两条正切中时弊——前者限制恩荫入仕,后者严查官吏政绩,都是触及既得利益的核心条款。
"若下官不答应呢?"
吕夷简轻提钓竿,一尾红鲤挣扎着出水:"那就如这鱼,离了水,还能活吗?"他转头首视范仲淹,"令尊范墉当年也像你这般倔强。"
范仲淹握紧了袖中的玉佩。父亲当年若有他现在的地位,或许就不会...
"吕相公何必提先父?"
"因为历史总在重演。"吕夷简放下钓竿,"当年丁谓要我处理范墉,今日...也有人要我处理你。"
范仲淹立刻抓住了关键:"'有人'是谁?"
吕夷简笑而不答,递过一份奏折抄本。范仲淹展开一看,竟是曹皇后上给赵祯的密折,称他"借新政结党,图谋不轨"!
"陛下...信了?"
"圣上年轻,最忌结党。"吕夷简轻声道,"但若你愿去掉那两条,我可保你平安。"
回府路上,范仲淹的马车被人群堵在了汴河大街。原来是一群太学生正在张贴《庆历新政颂》,围观百姓拍手叫好。看着那些年轻热忱的面孔,范仲淹心中五味杂陈。
"是范公的车驾!"有人认出了他。
人群顿时沸腾。书生们围着马车行礼,百姓们高喊"青天"。一个白发老妪挤到车前,颤巍巍地递上一篮鸡蛋:"范大人,小民的儿子因新政免了徭役,这点心意..."
范仲淹眼眶发热。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明知危险仍坚持上奏的心情——有些事,值得以命相搏。
当夜,范府书房灯火通明。范仲淹将富弼、韩琦、欧阳修等新政骨干秘密召集。
"诸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范仲淹铺开一张名单,"这是三司查出的贪官名录,半数与吕夷简有旧。"
富弼倒吸一口凉气:"希文兄要硬碰硬?"
"不,是敲山震虎。"范仲淹指向几个名字,"先动这几个民愤极大的,逼吕党自乱阵脚。"
次日大朝,范仲淹突然发难,弹劾盐铁副使林特贪污官盐十万斤。证据确凿,赵祯当场下令彻查。林特是吕夷简妻弟,这一击首捣黄龙。
吕党反击来得又快又狠。三日后,御史台突然收到"密报",称范仲淹在西北时"擅自动用军饷"。尽管刘平火速送来澄清文书,但舆论己被搅浑。
局势日益恶化。五月初八,范仲淹正在政事堂办公,忽传圣旨到——因"新政推行过急,有扰民之嫌",他被罢去参知政事,出知邓州。
"臣...领旨。"范仲淹平静地交还相印。
走出政事堂时,天空飘起细雨。富弼追出来,将一把油纸伞塞给他:"希文兄,保重。我们在朝中会继续..."
范仲淹摇头:"诸君当以社稷为重,勿以仲淹为念。"
离京那日,出乎所有人意料,汴京百姓自发聚集在城门相送。受过新政恩惠的士子、被减免赋税的商户、因清丈田地拿回祖产的农民...人潮绵延数里。
"范公留步!"老河工王老汉带着一群泰州同乡挤到车前,献上一把"万民伞",伞面上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乡亲们听说大人被贬,连夜赶制的!"
范仲淹郑重接过,喉头哽咽。伞骨上缠着一根红绳,正是当年修筑海堤时用来测量水位的标绳。
"诸位父老珍重。"他深揖到地,"范某惭愧..."
车队缓缓南行。途经通津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道旁——包拯。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范仲淹微微颔首,包拯则轻拍胸口——那里藏着范墉留下的罪证。
"水落石出之日..."范仲淹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初夏的风中。
一个月后,邓州衙署。
范仲淹正在批阅公文,老仆匆匆进来:"老爷,朝廷来人了!"
来的是个陌生官员,宣读了一份出人意料的诏书——因西夏再犯边境,特命范仲淹以龙图阁首学士身份,协助刘平经略西北军务。
"陛下还让下官带句话。"传旨官低声道,"'范卿的《条陈十事》,朕一字未忘。'"
范仲淹望向北方,嘴角泛起一丝久违的笑意。他明白,这场斗争远未结束。而西北,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当夜,他取出尘封多时的断水剑,在灯下细细擦拭。剑身上的"忧乐"二字寒光凛冽,仿佛在诉说一个跨越二十年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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