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饭店。
这里和中关村那间充满了焊锡味和方便面香气的办公室，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厚重的羊毛地毯，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以及窗外灯火璀璨的长安街夜景，无一不彰显着顶级权贵与财富的气息。
然而，此刻套房内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气氛却比远风微电子的硬件研发区还要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高级雪茄的味道，但没有人有心思品尝。
会议桌的一侧，是高远和他的资本运营团队。高远本人，一身标准的华尔街精英打扮，手工定制的条纹西装，眼神锐利而冷静。他身边的两位核心助手，一个叫陈宏，负责数据建模，正襟危坐，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财务模型；另一个是负责风险评估的李娜，短发干练，面前摊开着一叠厚厚的市场分析报告。他们是典型的金融动物，习惯了用数字和概率来衡量世间万物。
会议桌的另一侧，则是林薇和她的法律军团。林薇的气场依旧强大，仿佛她不是坐在酒店套房，而是在纽约曼哈顿的法庭上。她带来的三个人，分工明确。那个金发碧眼的白人男子，名叫詹姆斯·怀特，是全美最顶尖的知识产权诉讼律师之一，经手过数起硅谷著名的专利大战。另外一男一女两位华人，男的叫周凯，精通国际贸易法和出口管制条例；女的叫方静，是公司法和离岸架构设计的专家。
这两个刚刚空降BJ的精英团队，在会议开始前的几分钟里，进行着无声的审视和较量。高远的团队看林薇的团队，觉得他们是花钱如流水的“成本中心”；林薇的团队看高远的团队，觉得他们是只认利润、缺乏敬畏的“野蛮人”。
直到秦奋推门而入，这种无形的对峙才被打破。
他依旧是那身夹克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他一坐到主位上，整个房间的气场便瞬间被他掌控。
“欢迎各位来到BJ，欢迎加入远风。”秦奋没有客套，开门见山，“想必大家都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把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团队，同时召集到这里。因为从今天起，你们要协同作战，为我们即将启航的战舰，打造最坚固的船体和最锋利的撞角。”
他转向高远：“高总监，你先说说你的看法。那份融资计划书，你评估得怎么样了？”
高远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冷静而客观：“秦董，坦白说，如果把这份计划书交给任何一家华尔街的风投，他们有九成的概率会把它当成一个笑话。”
他身后的陈宏立刻在笔记本上调出一组数据。
“根据我们的初步模型测算，‘凤凰一号’项目，从设计、验证、流片到最终量产，不考虑任何失败风险，仅仅是研发和设备投入，第一年的现金流消耗预估在八千万到一亿两千万美元之间。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目前国内绝大多数上市公司的总市值。”
“而这，”高远补充道，“还只是看得见的成本。我们真正要支付的‘学费’，远不止于此。”
“学费？”秦奋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看向林薇，“林大状，你来说说，我们这笔‘学费’，还要交在哪些地方？”
林薇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秦奋身上，眼神中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她知道，秦奋让她来，就是让她来给这群被胜利和激情冲昏头脑的人泼冷水的。
“第一笔学费，叫‘架构’。”林薇的声音清冷而干脆，她身边的方静立刻将一份文件分发给众人。
“远风微电子，决不能是一家在中国境内注册的普通公司。它必须是一个复杂的、跨国境的法律实体组合。”林薇站起身，走到一块白板前，拿起笔飞快地画出一个结构图。
“顶层，我们需要在开曼群岛设立一个离岸控股公司，我暂且称之为‘Farwind Holdings’。它将作为我们未来在全球资本市场进行融资和上市的主体。它的好处是免税、高度保密、以及能够最大限度地规避国内复杂的行政审批。”
“第二层，在英属维尔京群岛设立一家全资子公司，作为‘Farwind Holdings’的资产管理中心和利润中转站。”
“第三层，才是在香港和美国分别设立研发和市场营销子公司，以及在BJ，我们现在这家‘远风微电子’。BJ的公司，在法律上，将由香港子公司通过一份《独家技术服务与许可协议》来控制。这样，远风微电子所有的利润，都可以合法地以‘技术服务费’的名义，转移到香港，再由香港汇入BVI公司，最终进入开曼的母公司。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协议控制’，也就是VIE架构。”
高远和他的团队听得连连点头，眼神中放出光芒。这套操作，是华尔街资本运作的经典手法，他们熟稔于心。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秦奋，一个看起来土生土长的内地企业家，竟然也懂这个！
而这套复杂的架构，光是注册、律师费、会计师审计等一系列费用，第一年下来，就是一笔超过百万美元的开销。对于任何一家初创公司而言，这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学fen”。
“第二笔学费，叫‘知识产权’。”林薇话锋一转，变得更加严肃，白板上画出了第二个重点。
“秦董的VF-ISA v1.0指令集，是我们的核心命脉，但也是我们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正如我之前在电话里所说，1993年的中国，在集成电路布图设计上几乎没有有效的法律保护。我们一旦公布，就等于是在裸奔。”
她身边的知识产权大神詹姆斯·怀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补充道：“我调阅了近十年来所有关于RISC架构的专利诉讼案卷。我可以预见，一旦我们的产品进入市场，英特尔、ARM、MIPS这些巨头的法务部门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他们会用数以千计的交叉专利，构建一个密不透风的‘专利丛林’，指控我们侵犯了从指令译码到流水线调度、再到缓存一致性的几乎每一个环节。一场官司在美国打下来，随随便便就是几千万美元的律师费，而且能拖上三五年，足以把任何一家初创公司拖垮。”
詹姆斯的话，让会议室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一个亿的研发投入，只是入场券。后面还有几千万甚至上亿美元的法律费用在等着。这水，果然深不见底！
高远的助手陈宏，手上的计算器按得飞快，额头已经见了汗。他颤声对高远说：“高总监，如果把法律诉讼的预算也加进去，我们的模型……崩溃了。除非第一年就能拿到超过两亿美元的A轮融资，否则公司活不过十八个月。”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奋身上。
是他，把这群天之骄子从世界各地召集而来，描绘了一幅无比宏伟的蓝图。但现在，现实的残酷，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众人心头。
花几个亿，去赌一个九死一生的未来？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场世纪豪赌，而不是一门理性的生意。
秦奋却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长安街。
“高远，你刚才说，华尔街的风投看到我们的计划书，会觉得是个笑话。但你还说了一句，他们也可能觉得，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疯狂故事。你告诉我，为什么？”
高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因为……因为垄断！芯片产业是典型的赢家通吃。一旦我们的自主指令集和芯片成功，我们定义的就不是一个产品，而是一个生态！是未来个人电脑、消费电子、工业控制领域新的标准！这个市场的价值，不是几亿、几十亿美元，而将是数千亿，甚至上万亿美元！任何有想象力的资本，都愿意为万分之一的成功可能，去下这个注！”
“说得好！”秦奋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林薇，“林薇，你也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花几千万美元去养一个比公司规模还大的律师团？就为了打官司吗？”
林薇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为了用法律的手段，来定义我们的标准！是为了将VF-ISA v1.0，通过一系列最严苛、最复杂的商业秘密保护条例、著作权登记、以及技术授权协议，把它层层包裹，打造成一座外人无法觊觎、但我们却可以授权给全世界的‘技术专利收费站’！任何想使用我们标准的公司，都必须向我们付费！”
“啪！啪！啪！”
秦奋用力地鼓起掌来。
“这，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穿透力。
“你们说的都没错，研发要花钱，架构要花钱，打官司更要烧钱。这些钱，就是我们远风微电子的第一笔‘学费’！这笔学费，不是交给中关村的骗子，不是交给华尔街的吸血鬼，而是交给我们自己，投资给我们伟大的梦想！”
“我们是在一片地上，同时建造三样东西。魏东亭和楚云飞他们，在建造一座叫‘凤凰’的技术殿堂；高远，你们在为这座殿堂修建一条通往全球资本市场的黄金大道；而林薇，你们的责任，是为这座殿堂，打造一圈长达万里的、布满了壕沟、铁丝网和重炮的法律护城河！”
“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这很烧钱。我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要告诉你们，钱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们的任务，就是用你们的专业，把事情做到极致！”
一番话，掷地有声，让在场所有人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之前的恐惧、疑虑、担忧，在秦奋这股睥睨天下的豪情面前，被冲击得烟消云散。他们看着眼前的秦奋，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的企业家，而是一位正准备开创一个时代的君王。
“我明白了，秦董！”高远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会立刻修正我们的融资方案。我们的目标，不应该是普通的VC，而应该是那些真正具有战略眼光的主权财富基金和顶级家族财团！我要让他们相信，投资远风，不是投资一家公司，而是投资一个国家的未来！”
“我的团队，会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开曼、BVI、香港三地公司的全部注册法律文件！”林薇也毫不示弱，“同时，詹姆斯会带领IP小组，立刻启动对VF-ISA v1.0的‘法律白皮书’项目，我们将从源头上，论证其相对于现有RISC架构的独创性和非侵权性。这份白皮书，将是我们未来法律战的‘核武器’！”
会议室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昂扬斗志。
秦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支由技术、金融、法律三大兵种组成的现代化集团军，已经完成了思想上的统一。
“最后一件事，”秦奋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高远，在你的财务模型里，加上最重要的一项——核心员工股权激励池（ESOP）。第一期，我要求划出总股本的百分之十五。魏东亭、楚云飞、以及后续所有为‘普罗米修斯’计划做出卓越贡献的核心人才，都必须成为公司的股东。我要让每一个为这艘战舰添砖加瓦的人，都能分享到它驶向星辰大海时的荣光！”
“明白！”高远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资本和科技的盛宴，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他，有幸成为了这场盛宴的首席大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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