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的全聚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烤得枣红酥亮的鸭子被老师傅推到包间里，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片成一片片薄厚均匀、皮肉相连的鸭片。那股混合了果木香和鸭油的独特香气，让这群连日高强度工作、几乎只靠盒饭果腹的技术精英们，食指大动。
秦奋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祝酒词，只是简单地举杯：“第一杯，敬我们自己，敬我们这颗要做中国芯的雄心。干了！”
“干！”
从魏东亭、楚云飞，到一脸拘谨的李思明和王海涛，所有人都一饮而尽。辛辣的二锅头顺着喉咙烧下去，却点燃了胸中的万丈豪情。
这顿饭，秦奋刻意模糊了职位和身份，只谈技术、聊趣闻。魏东亭讲起了当年在计算所为了攻关一台大型机，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累得直接睡在机柜上的往事；楚云飞则分享了他在贝尔实验室实习时，看到那些顶级程序员如何用最优雅的代码解决复杂问题的见闻。王海涛听得入了迷，第一次知道原来硬件和软件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深邃。而李思明，这个沉默的数学天才，在酒精和热烈气氛的催化下，也终于放开了些，开始和楚云飞小声讨论起一个关于快速傅里叶变换的算法优化问题。
一顿饭，吃掉了秦奋三百多美元的外汇券，却将这个草创团队的心，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那些因背景、性格、工作方式不同而产生的些微隔阂，在推杯换盏和思想碰撞间，烟消云散。
回到中关村的办公室，已是深夜。众人虽然带着酒意，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魏东亭拉着秦奋，指着白板上已经初具雏形的“凤凰一号”核心逻辑框图，眉头却微微蹙起。
“秦董，设计往前推没问题，但我们现在缺了最关键的一环——验证。”他用红色的马克笔，在图上画了几个圈，“我们需要对设计的关键模块，进行实际的电路验证。尤其是时钟电路、存储器接口和内置ADC的精度。光靠软件模拟，终究是纸上谈兵。万一逻辑设计有瑕疵，等到最后流片才发现，那损失就无法估量了。”
楚云飞也走了过来，扶了扶眼镜，沉声道：“老魏说的对。我的编译器也需要一个能够真实运行VF-ISA指令集的硬件环境来调试。现在用的PC模拟器，效率太低，而且无法模拟出真实的硬件延迟和中断响应，很多底层的优化工作根本没法开展。”
秦奋明白他们的意思。设计、模拟、验证，这是芯片开发流程中必不可少的三大步。现在他们只有设计和模拟，缺少了最关键的硬件验证平台。
“需要什么？”秦奋直接问道。
魏东亭递过来一张清单，上面列着一连串在当时看来堪称“神仙设备”的型号。
“首先，我们需要FPGA。最好是赛灵思的XC3000系列或者阿尔特拉的MAX 5000系列。有了这个，我们就可以把设计好的逻辑电路烧录进去，搭建一个‘凤凰一号’的硬件原型，也就是所谓的‘Emulator’（硬件仿真器）。”
“其次，需要一台高性能的逻辑分析仪，至少100MHz采样率，32通道以上，泰克或者惠普的都行，用来抓取和分析FPGA运行时的各种信号波形。”
“还有，高精度的信号发生器、宽带示波器、EPROM编程器……”
王海涛在旁边听得咋舌。他在中关村混了这么久，这些设备的名字只在一些国外杂志上见过，实物别说买了，见都没见过。他平时修板子用的，最高端的仪器也就是一台20MHz的国产示波器。
“这些东西，不好搞。”魏东亭叹了口气，“都是巴统禁运清单上的核心设备。国内的研究所就算有，也是宝贝疙瘩，绝对不会流出来。中关村市面上那些，大部分都是淘汰下来的洋垃圾，性能根本达不到我们的要求。”
秦奋看着清单，眼神平静。这些，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知道，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上那些柜台，只是这个江湖的表层。在水面之下，还有一个更深、更隐秘的流通网络，那里流动的，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老魏，你和云飞继续推进设计。设备的事情，我来解决。”秦奋将清单收进口袋，语气不容置疑。
第二天，秦奋没有再去办公室，而是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夹克衫，兜里揣着几千块现金和刚办好的几万美元的银行本票，再次来到了中关村。
这一次，他没有在那些光鲜的柜台前停留，而是径直穿过吵闹的电子一条街，拐进了后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
胡同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陈旧的味道。这里没有热情的叫卖声，两边的铺面大多关着门，偶有几个开着门的，也只是坐着一两个神情精悍的男子，沉默地抽着烟，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这里，才是中关村真正的“倒爷”江湖。
他们做的，不是坑蒙拐骗学生的生意，而是面向各大院所、保密单位、以及一些有特殊需求的公司的灰色交易。从禁运的元器件，到走私的服务器，甚至一些军工单位流出的“特种器材”，只要你出得起价，他们就能帮你搞到。
秦奋在一个挂着“信达电子维修部”破旧招牌的小店门口停了下来。他从王海涛那里打听到，这个维修部的老板，外号“龙哥”，是这片胡同里消息最灵通、门路最野的人之一。
他推门进去，一个身材微胖、留着小胡子、看起来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喝着茶。他看到秦奋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修东西？”
“不修。”秦奋拉了张凳子，自顾自地坐下，“找东西。”
“龙哥”这才放下茶杯，正眼打量了秦奋一番。眼前这个人，穿着普通，但眼神沉稳，身上有一种他说不出的气场。
“找什么？”
秦奋也不废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清单，放到了桌上。
“龙哥”瞥了一眼清单，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锐利的精光。他拿起清单，一个一个型号地看下去，脸色越来越凝重。
“赛灵思XC3195……泰克TLA 714……惠普16500B……”他每念出一个型号，心里的震惊就增加一分。
这份单子上的东西，任何一件，都不是普通人能叫出型号的。这绝对是只有顶级实验室才会配置的尖端货。
“朋友，胃口不小啊。”“龙哥”放下清单，重新靠回椅子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这些可都是禁运的宝贝，每一件都带响（指有风险）。”
“我知道。”秦奋淡淡地说道，“开个价吧。”
“龙哥”笑了，露出一口被茶水浸得微黄的牙齿：“在我这里，不谈价钱，只谈诚意。”
他站起身，从里屋的一个铁皮柜里，拿出一个用防静电袋包裹着的东西，扔在桌上。
“看看这个。”
秦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电路板，上面焊着一颗硕大的芯片，芯片上印着“ALTERA EPM7256”的字样。
“阿尔特拉的MAX 7000系列，256个逻辑单元，5000个可用门，性能比你单子上的MAX 5000强多了。这可是刚从一条秘密渠道过来的全新货，市面上独一份。”“龙哥”的语气带着一丝炫耀。
秦奋拿起板子，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芯片的表面，目光在那些细密的引脚上停留了片刻。
“东西不错。”秦奋点了点头。
“龙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那是自然。看你也是懂行的，诚意价，三万块钱。”
九十年代初的三万块钱，足以在京城二环内买下一套小两居。这已经不是卖货，而是敲诈。
“可以。”秦奋的回答，却让“龙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
“不过，我有个条件。”秦奋将板子放回桌上，“这块板子，我先付一万定金。你让你的人，给我准备一台PC，装上MAX+PLUS II的开发软件。我需要现场写一段代码，烧进去，测试一下功能。如果功能完好，尾款我一分不少。”
“龙哥”的眼神微微一变。
现场测试？这在中关村的灰色交易里，是闻所未闻的规矩。他们的行规向来是“认货不认人，出手不退换”。
“朋友，你这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还是不敢？”秦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这块EPM7256，是全新货不假。但这是工程样品，而且是早期A版的。它的编程熔丝有缺陷，擦写次数不能超过三次。你卖给我，我拿回去一用，最多两次，它就成了一块砖头。到时候我再回来找你，你还会认账吗？”
秦奋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龙哥”的心上。
“龙哥”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秦奋，眼神里充满了骇然和不可思议。
这块板子的底细，只有他和上家知道。这是从一家倒闭的硅谷小公司实验室里流出来的，确实是A版的工程样品，最大的缺陷就是擦写寿命极短。他本想凭着“全新”的噱头，找个不懂行的“大头”狠狠宰一笔，没想到，却踢到了一块比花岗岩还硬的铁板！
眼前这个人，不仅认识这块极其罕见的芯片，甚至连它是哪个版本的工程样品、有什么样的致命缺陷，都一清二楚！
这不是懂行了，这是神仙！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他知道，今天自己算是栽了。如果这事传出去，他“龙哥”在中关村这片江湖里，就再也别想混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秦奋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漫长的沉默后，“龙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抖着手点上了一根，猛吸了一口。
“兄弟，我叫龙建军。今天，我龙建军认栽！”他吐出一口浓烟，看向秦奋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精明和试探，只剩下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你说的没错，这块板子有问题。这一万块定金，我不能要。这块板子，就当我交个朋友，送给您了！”
说着，他直接将那块价值不菲的板子推到了秦奋面前。
这就是江湖。骗得过，你就是爷，骗不过，就得认怂。
秦奋却摇了摇头，把板子又推了回去。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来，是诚心买东西的。”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下来，“龙哥，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研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今天这事，出了这个门，我就忘了。你清单上的东西，有多少，我要多少。只要是好货，价格公道，我绝不还价。”
龙建军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他，而且还愿意继续和他做生意。
一股莫名的感动和羞愧涌上心头。他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江湖里混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不是贪婪的客户，就是凶狠的对手，何曾见过如此有气度、有格局的人物？
“兄弟……不，秦……秦先生！”龙建军猛地站起来，对着秦奋深深地鞠了一躬，“您是真正的大行家，是我龙建军有眼不识泰山！您放心，您要的这些东西，我就是把整个中关村翻个底朝天，也给您凑齐了！而且保证是原装正品，假一罚十！”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一条真正的过江龙。能巴结上这样的人物，远比骗那三万两万块钱重要得多。
“好。”秦奋站起身，“这是我的传呼号。货到了，呼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看着秦奋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龙建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块EPM7256的板子，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苦笑。
他知道，从今天起，中关村的这个“江湖”，要变天了。
而他，龙建军，有幸抱上了那条最粗的大腿。
三天后，一架从纽约飞来的波音747，平稳地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一身干练职业套装，戴着墨镜，浑身散发着强大气场的林薇，带着她的三名助手，走出了旅客通道。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白人男子，和两位同样精干的华人男女。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沉重的、带密码锁的公文箱。
“林总，我们是直接去饭店，还是……？”一名华人男助手低声问道。
“不去饭店。”林薇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秦董给我的地址，是在中关村。我们的第一场仗，要从那里打响。”
就在他们准备上车的时候，林薇的“大哥大”响了起来。
是秦奋。
“到了？”
“刚下飞机，秦董。”
“很好。你们不用来中关村了，直接去京城饭店。高远带着他的团队，也刚到。今天晚上，远风集团的第一次全球高管会议，正式开始。”
林薇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全球高管会议？
她知道，这艘名为“远风”的超级战舰，在搭建完最核心的“普罗米修斯”引擎之后，终于要开始组建它的指挥舰桥了！
而她，将是这座舰桥上，最不可或缺的领航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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