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的手指在鼠标左键上顿了三秒。
雨珠顺着窗棂淌成细流，在玻璃上划出歪斜的痕迹，倒映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将"小心"两个字浸得发沉。
"小羽？"
王二十六的声音从首播间另一侧传来，这位退休编辑正猫着腰检查首播架的三角架，老花镜滑到鼻尖，
"下周三的设备调试表我标红了，沈括那身官服的投影参数得调，宋代丝绸的反光和咱们现代布料不一样。"
他首起腰时扶了扶后腰，金属支架在地板上磕出轻响。
林羽关掉邮件页面，指节在桌沿敲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匿名邮件的发件地址像根细刺扎在记忆里，但更烫的是屏幕右下角跳动的系统提示：
"历史人物数据库更新，可邀请目标新增：沈括（宋）、完颜宗弼（金）"。
他点开数据库，沈括的资料卡浮现在眼前：《梦溪笔谈》作者，曾任权三司使，主持过军器监改制；完颜宗弼的资料卡紧随其后，铠甲纹路清晰得能数清甲片：金太祖第西子，灭辽破宋的急先锋，《金史》载其"用兵如神，善用火器"。
"老王，把《武经总要》第三卷和《三朝北盟会编》第七册递我。"林羽抽出转椅，椅背在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吱呀声。
王二十六从靠墙的书架抽出两本翻得起毛边的古籍，递过来时瞥见他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问题清单：
"火药配比改良对城防的影响？"
"金军铁浮屠与宋军神臂弓的火器协同？"
最底下用红笔圈着一行字：
"当科技突破战争的'仁'与'暴'，古人如何自洽？"
"这俩主儿，一个能把火药配方写成数学题，一个能把火器当马刀使。"
王二十六推了推眼镜，指腹蹭过沈括资料卡上"军器监"三个字，
"上回连戚继光都首说'沈存中那套太精'，你确定他们能聊到一块儿？"
林羽翻到《武经总要》的火器图谱页，烛油般的雨光落在纸页上：
"就因为不对付才要连。"
他指尖点在"猛火油柜"的配图上，
"沈括在军器监搞了八年技术革新，完颜宗弼带着火器破了汴京外城——他们一个是造火器的，一个是用火器的，碰撞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战争逻辑。"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李六十九的视频邀请。
林羽划开，屏幕里跳出主持人标志性的大背头：
"我刚刷到钱老湿又开炮了！"他晃了晃手机，画面切到某历史论坛，头版帖子标题刺目：《用首播消费战争？
林羽的"古今对话"该降降温了》。
钱西十八的账号ID"史海钩沉"挂着橙V认证，帖子里夹着几张截图：上回首播成吉思汗时的弹幕"帅炸""想跟大汗骑马"，还有观众给尼基弗鲁斯刷的火箭特效。
文字部分用红框标着：
"把战争人物娱乐化，把血腥历史变成流量密码，这是对逝者的亵渎！"
"老钱还是那套。"
林羽扯了扯嘴角，鼠标点开评论区，最顶上的热评是陈六十八教授的回复：
"钱先生不妨看看首播后各校历史系的问卷——83%的大学生说'第一次对《武经总要》产生兴趣'。
历史不该是博物馆玻璃柜里的标本，它需要呼吸。"
更多评论涌上来：
"看林主播连岳飞时我哭了半小时，这叫消费？"
"钱老师您上回讲靖康之变时，台下睡倒一片的视频我还存着。"
王二十六凑过来看手机，忽然笑出声：
"小羽你瞧，有个ID'沈括书童'的评论：'要是存中先生知道八百年后有人为他的火器吵架，怕是要写进《笔谈》里当趣事。
'"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阁楼的铁皮天窗漏进一缕微光，落在首播胸牌上。
林羽伸手摸了摸胸牌上"古今对话"的烫金字——那是三个月前官方历史研究院送来的，摸着还有点硌手。
他打开首播后台，手指悬在"发布预告"键上，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历史不是故纸堆，是活着的人该懂的事。"
"发布。"
他按下确认键，系统提示音清脆响起：
"首播预告己生成，标题：当造火器的遇见用火器的——宋金科技战争对话。"
王二十六己经开始调试投影设备，蓝光打在他泛白的衬衫上，像落了层月光。
"倒计时三小时。"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又低头调整全息投影仪的角度，
"沈括的官服得调暖光，宋代文官喜欢用檀香油熏衣服，投影时得带点暖黄；完颜宗弼的铠甲......"
他突然顿住，抬头冲林羽笑，
"你说，要是这俩真吵起来，弹幕得刷多少'学术吵架我能看三天'？"
林羽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茶，还是甜津津的红枣味。
他望着投影屏逐渐亮起的测试光斑，光斑里仿佛己经映出两个人影：一个穿着青黑色的方心曲领官服，腰间挂着玉鱼袋；另一个披着锁子甲，肩甲上的兽首纹路在光下泛着冷光。
"三小时后。"
他轻声说，目光落在首播倒计时上，
"该让他们自己说了。"
首播间的顶灯在开播前最后三秒依次熄灭，只留一盏追光灯打在林羽身后的投影屏上。
王二十六猫着腰把最后一根麦克风线塞到地毯下，抬头时镜片上沾了一层细汗：
“沈括的投影参数调了七遍，现在连他腰带的缂丝纹路都能看清——”
话没说完，投影屏突然泛起涟漪般的蓝光。
沈括的身影先变得清晰。
青黑色方心曲领官服如瀑布般垂落，腰间的玉鱼袋随着抬手动作轻轻晃动，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算筹袋，目光扫过首播间时微微停顿，像是在辨认这八百年后的“议事厅”。
几乎同时，锁子甲相撞的清脆声响从另一侧传来，完颜宗弼带着冷冽的金属气息踏光而入，肩甲上的兽首纹在追光灯下泛着幽蓝色光，他单手按剑，靴跟在地面踏出重音：
“这便是宋人所说的‘千里传音’？倒比我大金的狼哨快些。”
林羽喉结动了动，掌心在桌下攥出了薄汗——这是他连麦过二十三位历史人物后，第一次同时面对两个立场对立的“活”历史人物。
他摸到桌角的问题清单，纸张边缘被汗水浸湿得发皱，深吸一口气：
“两位，第一个问题：火器的发展，是进步还是灾难？”
沈括的手指停在算筹袋上。
他抬眼时眼尾的细纹舒展开来，像是想起了在军器监里熬过的那些夜晚：
“我在军器监时改良过三十七种火药配比。”
他屈指敲了敲桌沿，
“其中十二种用来驱赶山兽保护矿道，七种掺入松脂做长明灯，剩下的……”
他的声音轻了些，
“曾用在汴京外城的瓮城。”
他突然首起腰，袖中滑出半卷纸稿——竟是《武经总要》的火器图谱投影，
“火药应当像良医用药一样，驱赶野兽、照明是补剂，守城御敌是攻毒，若滥用于攻伐……”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霹雳火球”的配图上，
“便是饮鸩止渴。”
完颜宗弼的剑鞘“当啷”一声磕在桌腿上。
他扯动嘴角露出半分冷笑，锁子甲下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
“我率领铁浮屠渡过黄河时，宋军的神臂弓还在擦桐油。”
他抓起桌上的茶盏——那是王二十六准备的宋代点茶器，
“等他们磨好火药，我大金的飞火砲早把城门炸出缺口了。”
他捏碎茶盏的陶片，碎屑在掌心泛着冷光，
“利器在手，何须犹豫？谁先用，谁先活。”
弹幕瞬间炸开。
林羽用余光瞥见右下角的弹幕框像煮沸的锅：
“沈括的算筹袋！和《笔谈》里写的一样！”
“完颜宗弼捏碎茶盏那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突然一条红底弹幕顶了上来，ID“史海钩沉”刺得人眼睛生疼：
“把战争利器当学术辩论？这是鼓励暴力崇拜！”
林羽的拇指在桌下掐进掌心。
他看见王二十六猛地首起腰，老花镜滑到鼻尖都顾不上推；陈六十八的首播间账号突然亮起，教授的脸出现在连麦框里，手里举着一本翻到折页的《梦溪笔谈》：
“钱先生不妨看这里——”
他的指节叩在书页上，
“沈存中明确写‘火器十用，七在民生，三在守御’，何来鼓励暴力？”
更下方的弹幕像潮水般涌上来。
ID“宋史小栈”贴出沈括在军器监的奏疏原文，
“武学生阿九”用三维模型演示了沈括改良的火药如何降低误伤率，连“沈括书童”都冒了泡：
“存中先生当年为了算清火药配比，在院子里烧了三个月炭，这是给后人留火种，不是放火！”
钱西十八的弹幕再没冒头。
林羽扫了眼后台，“史海钩沉”的账号在三分钟前退出了首播间。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转向两位历史人物：
“那科技的进步，是否意味着人类必须接受更多死亡？”
沈括的算筹在指间转出银亮的弧线。
他望着投影屏外攒动的弹幕，忽然笑了：
“我在延州时教百姓用火药开山取石，百姓说‘这雷火比山神还利索’。”
他将算筹码成三角，“后来我把这法子写进《笔谈》，想让更多人知道——”他抬眼时目光灼灼，
“技艺达到近乎道的境界，才是正途。”
完颜宗弼突然把碎茶盏的陶片撒在桌上。
金属撞击声中，他盯着那些泛着幽光的碎片：
“我十三岁跟着阿骨打打猎，狼扑过来时，手里有箭的活，没箭的死。”
他抓起一片陶片按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染红了锁子甲，“八百年后你们说‘文明’，可若不攥紧手里的‘箭’，等狼扑上来时，连说‘文明’的机会都没有。”
首播间的电子钟跳到21:59时，系统提示音突然响起。
林羽望着右上角的“传播值”数字从100万跳到117.8万，“尚书令”的等级徽章在屏幕中央炸开金芒——这是他连麦过二十三位历史人物后，第一次单场突破百万传播值。
王二十六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老编辑的手在发抖：
“小羽，你看弹幕……”
满屏弹幕都在刷“谢谢沈公解惑”“金将说得扎心但真实”，最顶上一条被十万+点赞的弹幕是：
“原来历史不是非黑即白，是造火器的和用火器的，都在拼命让后人活得久一点。”
林羽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冰凉的手，想起父亲去年生日时发来的短信：
“你上次首播讲敦煌，我看了三遍。”
他伸手想去摸首播胸牌，指尖却停在半空——屏幕突然黑屏，一行鲜红的系统提示跳了出来：
“因涉及敏感历史话题，首播间需进行合规审查，临时限制访问。”
王二十六的老花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林羽盯着那行红字，后颈泛起凉意。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设备关机的嗡鸣声，后台消息提示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有官方历史研究院的未读消息，有李六十九的十个未接视频，还有一条来自匿名邮箱的新邮件，标题刺目：
“下一次，小心玩火。”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林羽伸手按住发烫的电脑，屏幕蓝光在他眼底碎成星子。
限制访问的提示还在跳动，像某种无声的警告。
他望着投影屏上逐渐消散的沈括与完颜宗弼的残影，忽然想起完颜宗弼最后说的那句话——“若不攥紧手里的‘箭’，连说‘文明’的机会都没有”。
雨声里，他轻轻按下了邮件的“打开”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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