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勤政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李斯清癯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他踏前一步，紫袍无风自动，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荒谬而微微发颤：“赵高！你……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是何居心？！此物明明……”
“李斯！”赵高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如同夜枭，浑浊的眼珠里射出毒蛇般的凶光，“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陛下亲眼所见，此乃神驹！你如此污蔑祥瑞，诋毁圣听，意欲何为？！莫非……”
赵高阴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剜着李斯，“北境乱臣贼子扶苏是你的大女婿，听说你的二千金也投奔去了长城。哼哼…你是盼着扶苏攻入咸阳吧！”
图穷匕见！曾经联手制造沙丘之变的同盟，终于到了翻脸的一天。李斯虽然早有防备，只是却没料到，女儿投奔扶苏，这阉贼却如何得知？
李斯戟指怒喝：“赵高，休要血口喷人！吾乃先帝顾命大臣，龙廷之上，岂容你这阉人信口雌黄？”
可怜的李斯哪里知道，泥阳的关中大豪诸葛霸席，因为要抢李岚为妻，与他三个义弟，被扶苏赶出了“定北侯府”。无处可去，便投奔了罗盘蛛网。侯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全向赵高做了禀报。
赵高阴恻恻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先帝处死的法家韩非，留了三位弟子，号称法家三杰。这些年羽翼了吧！哼！这三人护送你家千金一路北行，你以为真能掩人耳目？来人！”
又是数名郎官如狼似虎地扑上！
“将这勾结叛逆、污蔑圣听、指斥祥瑞的逆贼李斯，给本相拿下！打入死牢！”赵高的咆哮声带着嗜血的疯狂。
李斯没有挣扎，任由郎官反剪他的双臂。他挺首脊梁，目光如电，越过赵高，首刺御座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年轻皇帝，声音如同金铁坠地，带着最后的悲怆与控诉：
“陛下！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今有奸佞指鹿为马，闭塞圣听，屠戮忠良！此乃亡国之兆！臣李斯，今日虽死，亦要告于先帝灵前，大秦，危在旦夕矣！”
话未说完，李斯被粗暴地拖向殿外，那“亡国之兆”西个字，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胡亥的身体在龙椅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高看也不看李斯被拖走的方向，他枯瘦的脸上，那胜利者的、带着极致恶毒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他再次环视阶下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群臣，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和”：
“诸位同僚，现在可以告诉咱家和陛下了，此神驹，是鹿，还是马呀？”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绞索，缓缓扫过周青臣、茅焦、杨端和……最后，停在了少府章邯那张因极度压抑愤怒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
“陛下！”御史大夫周青臣第一个“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此乃……此乃神驹！确系神驹无疑！赵大人慧眼如炬，臣等……臣等拜服！”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神驹！祥瑞啊！天佑大秦！”御史中丞茅焦紧随其后，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马！是马！千里神驹！”治粟内史杨端和肥胖的身躯跪伏在地，声音含糊不清，额头冷汗涔涔。
“神驹！神驹！”……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殿内黑压压跪倒一片，此起彼伏的、带着惊恐颤音的“神驹”之声汇成一片荒谬绝伦的合唱。为了苟延残喘，为了身家性命，黑白在权力面前彻底颠倒。
章邯望着眼前上演的荒诞闹剧，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他感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这位满腹韬略的秦朝名将，在赵高那如同毒蛇般冰冷目光的逼视下，终于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了膝盖，头颅深深低下，遮住了眼中翻腾的屈辱与杀意，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如同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字：
“……马。”
“哈哈哈哈哈！”赵高仰天发出一阵夜枭般刺耳得意的大笑，枯瘦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紫袍簌簌抖动。他猛地收住笑声，浑浊的眼珠转向御座上那个如同木偶般的皇帝，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谄媚：
“陛下！您看，百官皆言此乃神驹祥瑞！此乃天意！天意昭示，陛下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扶苏逆贼，螳臂当车，必遭天谴！陛下洪福齐天，定能扫平叛逆，永固江山！”
胡亥茫然地看着阶下跪伏一片、口称“神驹”的臣子，又看了看赵高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那头被这诡异气氛吓得瑟瑟发抖、茫然无措的雄鹿身上。
一种巨大的、荒诞的、被彻底操控的虚脱感攫住了胡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最终，只虚弱地、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是恐惧还是麻木的意味，点了点头：
“爱……爱卿所言……甚是。此……确系神驹。祥瑞……祥瑞啊。”他抬起虚浮的手指，无力地指向那头可怜的鹿，“赐……赐它精料，好生……好生喂养。”
“陛下圣明！”赵高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胜利的狂热，他枯瘦的指尖隔空点向鹿身：“神驹既得陛下恩典，还不快向陛下…鸣谢！”
那头雄鹿似乎被这尖利的声音彻底吓坏了，惊恐地昂起头，发出一声凄厉而悠长的：
“呦——呦——！”
鹿鸣声，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勤政殿内，在跪伏一地、指鹿为马的衮衮诸公头顶，凄惶地盘旋，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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