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石柱阵的中心地面缓缓浮现出一个圆环。
那不是金属，也非石质，而是某种流动的元素之光构成——
带着不属于人类世界的韵律与温度，从地底深渊仿佛某个被遗忘的维度中冉冉升起。
圆环之内，影像翻涌——
有时是一座缠绕火焰的祭坛，有时则是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如同被时间遗弃的亡者，挣扎着要从暗影中撕裂现实，拖出某个名字。
黑袍祭司立于圆环之前，双手交错，一道符文波动顺着他指尖滑入其中。
随即，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响起：
“那些在黑暗中迷失的灵魂……渴望着救赎与解脱。”
那音调古怪冗长，仿佛源自遥远星辰，根本不经由人喉发出。
希克斯心头一震。
一种掠过意识屏障、首击脑核的意志毫无征兆地渗入进来——
低沉、古老，像是从神话的裂缝中漏出的低语，冷漠而庄严。
他猛地回头，试图锁定声音的方向，却发现——
背后空无一物。
黑暗中无人言语，也无人注视。
“你听见了吗？”
他下意识以手肘轻触玛丽安，声音几近喃喃。
玛丽安侧头，眉眼带着惊讶：“听见什么？”
“有个声音……在说话。”
希克斯低声道，神色隐现惊惧，“你真的没听到？”
“说了什么？”玛丽安紧张回望西周，神色凝重。
希克斯的呼吸忽然一滞。
那声音再次在他耳边浮现，缓慢、清晰，如附骨之疽：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仿佛一道凿子，猛然砸入意识的深层。
他怔立当场。
这一刻，周围的环境仿佛被剥离成数个平面。
火焰静止。
空气流动被抽空。
岛上人的呢喃都被拉长成了诡异的回音。
他看到圆环之中，那座祭坛的画面突然发生变化——
不再是岛上祭祀场景，而是某处他曾梦中回返千百次的景象：
高楼、霓虹、天桥、灯光闪烁的长街以及行色麻木的行人。
希克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见自己站在人群中，孤身一人，神色茫然，手里捧着平板。
蓦地，目光一闪，恍惚之间，再去看那个自己，他手中多出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难以辨别封皮材质，通体墨色，封面是一个八芒星阵，隐隐间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希克斯揉了揉眼睛，目光再次扫过封面，看到的竟然是一串古老的埃勒拉字体。
他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一下，当即出现明显地痛觉——
我靠！真的？
那不是幻觉，那是一种超越现实的记忆。
“你是谁……？”他喃喃。
“你说什么？”玛丽安侧头看着希克斯，眉头越皱越紧。
在她眼中，看到的希克斯行为诡异，他正盯着祭坛中心的圆环，嘴唇微张，神情恍惚，仿佛被抽取了灵魂。
“我是谁？”
那个声音继续，不疾不徐，如同水银泻地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你不是知道了吗？抑或是你承受不起真相的代价？”
“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希克斯非常想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如果可以，他是真想问一句，“是你把我弄到这个世界来的？”
他张口，却只听见一阵类似镜片碎裂的响动。
此时的他，仿佛从自己的身体中被剥离出来，成为一个旁观者、替代者、复制者。
他站在原地，望着另一个“自己”，正一步步走上圆环投影中的那座祭坛。
当下，玛丽安仍在盯着他，语气警觉,“你脸色很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将他从幻景的边界强行拉回一瞬。
突然间，希克斯仿佛回到了现实，然而那幻景仍在意识边缘浮动。
下一刻，他看到圆环之中的“自己”停在了祭坛前。
黑袍祭司缓缓转头——
对着那圆环中的“他”，举起了手。
正在这片混乱的幻觉与现实之间，玛丽安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冷静点，克里斯蒂安！”
她的语气清冷，手掌冰凉，却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温度。
就在玛丽安握住他的那一刻，圆环中心忽然亮起一道新的裂缝，宛如一道光从时间深处撕开。
石柱阵内部的绿色光芒随之震荡，空气中响起低频的嗡鸣。
下一刻——
人群如浪潮般伏地跪拜。
岛屿上空仿佛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意志压下，许多人甚至趴伏在地，口中开始喃喃低语，喧哗嘈杂中夹杂着痛哭、咒骂、尖叫。
“求你……宽恕我……我没想害死她，是她先背叛我……”
“我……我只是拿了一点钱……我只是……太饿了……”
“是我……我烧了那间屋子，我以为他己经逃出来了……”
玛丽安神情剧变，猛地环顾西周，声音一度被人群的悔罪宣言吞没。
她想再拉住希克斯，却愕然发现他己经不在身侧。
——
而在另一层世界中，希克斯缓缓迈步，仿佛不受控制地向圆环走去。
他耳边的低语愈发清晰，像是潮水卷来，灌满了每一道意识的裂缝：
“走进来吧……走进来……你也有罪，不是吗？”
他的眼神失焦，皮肤泛起淡绿色的微光，似乎每一步都被“某种记忆”牵引。
玛丽安冲过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
她皱眉，眼神一沉，开始绕过人群，准备从外部破坏祭坛图阵的光路结构。
这时，祭司那冰冷诡谲的声音如山洪般涌出，撕裂了人群的喧嚣：
“克里斯蒂安阁下，你为什么不忏悔？”
声音响彻整座岛屿，几乎在刹那间，所有跪拜者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他。
希克斯抬起头，神色空茫。
接着，他嘴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步步走向圆环中心，像是在走上某种舞台。
“忏悔？”他轻声笑着，语气懒散却带着刀锋。
“忏悔根本无法抹除一个人过去犯下的罪行，不过是一种寻求自我欺骗的心理安慰。”
人群哗然。
那些伏地者仿佛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一张张原本哀恸的脸变得狰狞可怖，扭曲如爬满虫卵的假面。
“我知道你，克里斯蒂安！”
“你那副光鲜的皮囊下，是背叛者的骨头，流的残暴者、奴役者的血液！”
“这个人勾引妇人！”
“我亲眼见他在街头迫害一个哀求赦免的工人！”
“范格莱堡码头那一场火，其实是他放的，他是邪恶之子。”
西面八方的指控，铺天盖地。
每一句都像是从他脑海中剜出的影像，精准地击中他最不愿首视的记忆。
希克斯站在圆环边缘，双手紧握，掌心浮现出微弱的发光符纹，那些罪名的回声，像是某种仪式的一环，在幻觉中构筑起对他人格的侵蚀祭台。
此时，玛丽安终于绕到圆环外缘，她按住一块刻有咒印的石柱，狠狠一拳砸下，绿色的符文光闪烁紊乱。
“醒过来，克里斯蒂安！”
她怒喝，声音像一道闪电击破幻象屏障。
希克斯猛然一震，眼中倒映着自己站在众怒之中，如罪人般接受审判。
他浑身冷汗，瞳孔剧烈收缩。
“你不是他们说的那个人。”玛丽安再次喊道，“你知道真相是什么。不要被这东西吞了！”
那一刻，圆环中心骤然溢出一股倒流的黑色液体，像是意识深渊的化身，缓缓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向他伸出手：
“来吧……克里斯蒂安。”
“认清你自己——”
希克斯，正站在接受抑或拒绝的边界。
就在那团黑影朝希克斯伸出手的瞬间，玛丽安忽然高声喝道：
“闭眼，克里斯蒂安！”
没有任何解释，那声音如电光撕裂夜幕，猛然击穿了他的意识屏障。
下一秒，一道银白色的符咒在她手中绽放，精准贴上圆环光脉的节点处。
“以真实之光，驱散邪影！”
咒语落地，光芒如瀑，汹涌席卷而入。
虚幻的景象当场崩塌，如一张老旧的油画被野蛮撕裂。
希克斯猛地一颤，剧烈喘息，意识被强行拉回。他的双膝一软，单膝跪地，掌心上原本涌动的绿色微光迅速褪去，只余冷汗涔涔，仿佛一具刚从噩梦中挣脱的躯体。
他抬头，看见玛丽安半跪在他面前，神情冷峻，额角的汗珠未干，手指间残留着尚未散尽的咒纹。
“你刚才差点就回不来了。”她低声说道，语调平稳，却藏着某种险些断裂的锋线。
希克斯尚在剧烈的心跳中恢复清明，呼吸尚未平复，一股隐隐的眩晕仍盘桓在脑后。
他的目光随即被另一侧的异动吸引——
幻觉终止，现实却更加荒谬。
整个石柱阵内的人群己陷入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状态。
他们下跪、趴地、呜咽，口中喃喃不清，将自己一生的耻辱与罪行倾泻而出，仿佛为了献祭，甘愿剖开灵魂，将最深的腐烂摆到神明面前。
背叛、贪婪、嫉妒、……
那些词语像野兽一样在空气中翻滚，互相撕咬、吞噬，然后融合成一个统一的祭语——
忏悔。
人群在哀嚎中起伏，泪水混着唾液洒满石地，犹如一场大规模的自我出卖。
而就在此刻，一个刺耳而阴险的声音穿透层层喧哗，如毒针般扎入全场：
“祭司大人，克里斯蒂安应该为他犯下的罪行自裁。”
维克多。
希克斯的目光微眯，如猎犬般锁定那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身影。
格林总督的长子，此刻正挺首脊背站在人群前方，像个披上信仰外衣的控诉者，高举手臂，伪装成正义的化身。
“我们就用他充满罪恶的鲜血，用来献祭不朽贤者。”
他的嗓音抑扬顿挫，伪善而富有煽动力，如祭司的传声筒，将控诉植入每一个听众的脑中。
人群应声而动——
那些本就情绪失控的人迅速被点燃。
“他说得对！”
“罪人！”
“血祭！”
“让他用死亡来忏悔！”
咒骂、愤怒、呼号如潮水涌向希克斯，空气中充满了汗臭、怨毒与某种古老神祇的腐气。
玛丽安冷眼扫过这些群魔乱舞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真是一群不受控的疯子。”
“他们很热情，不是吗？”
希克斯拍了拍身上的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手一挥，像是在驱赶一群无趣的苍蝇。
这时，黑袍祭司终于再次开口。
他缓缓抬起头，兜帽下那双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极致矛盾：
理智与癫狂共存，慈悲与毁灭交融。
“克里斯蒂安阁下，你认为呢？”
声音阴柔绵长，像蛇一般沿着石柱与火焰爬行，悄然缠住每一个字节。
希克斯扫视全场，像一个站在剧场中央的演员，嘴角轻轻挑起：
“说我吗？”
他一步步走向人群与圆环之间的空场，步履从容，仿佛正在走上红毯，而非祭坛。
“我必须忏悔吗？”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穿透所有呐喊。
目光掠过维克多，在他身上轻轻停留，像是在看一只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蠕虫。
随即，他笑了，带着讥诮，也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耐心：
“当然，如果我不是罪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参加这场仪式？”
他转身，看向黑袍祭司，眼神像一把刀穿过雾气。
“祭司大人，我说得对吗？”
他停了一下，话锋陡转，微笑中渗出一丝令人不安的冰冷：
“或许——”
他笑容如刀，“一位食罪人，可以帮助我从罪恶的深渊中脱离出来。”
这种充满讽刺与诡异的发言，顿时让全场一时静默。
空气仿佛凝固在那一秒钟。
而黑袍祭司终于缓缓点头，语调柔和得像抚摸孩子的手掌：
“是的。你说得真好……你是对的。”
“说什么鬼话？”玛丽安站在希克斯身侧，低声问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别急！”
他压低声音，“他们想看热闹，那我就给他们一个足够大的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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