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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月之泪

小说: 黑暗见证人   作者:孤独的穿山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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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的人确实多得不寻常。

也许是节日作祟,小镇街道像被温水泡涨了一整晚,膨胀出潮湿的叫卖声与涣散的脚步。

空气中掺杂了油脂与糖浆的味道,如同一锅煮沸却始终不揭盖的浓汤——

热腾腾,却令人萎靡不振。

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滑行,轮子像被困在某种黏稠的节律中,时不时被一辆死气沉沉的货车或逆行的酒驴卡住前路。

花了将近十分钟,他们才挣脱那条泡软的街流,仿佛前世的节日景点,总有一堆人挤在一块,却不知都在干什么?

旅店到了。

“月之泪。”

希克斯在门前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块悬在头顶的招牌。

古铜底板早被雨水和风蚀撕咬出一层层锈色纹理,唯独那行刻字仍旧清晰——

不是通用语,而是一种精灵族的小语种,用的是森林月纹派的笔法,带着明显的卷舌痕迹与形态主义装饰风格,非要在一块店招上写一封叙事诗。

他盯着那行字,眉尾轻轻扬起。

这个镇子不大,甚至不靠近任何一片精灵传统领地。

如此稀有的语言却被用来装饰一间旅店的门面,显然并非出于实用考虑。

文化炫耀。

希克斯推测。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斜前方传来,柔和、,尾音如被水珠轻托而起:

“尊贵的客人,欢迎光临月之泪。”

希克斯低头望去。

一个身影正从街道那头缓缓而来。身形高挑如垂柳,步伐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柔缓,像是随风行走的线偶。

“我是杜坦,接下来将由我为您服务。”

这句话的咬字拖得很长,语调仿佛一根即将拉断的琴弦,不属于人类的呼吸节奏,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语调,带着族群特有的时间感与交流耐心。

希克斯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巡视。

灰白的肤色像一块搁在井底的石头,头发则是潮绿带银,宛如夜雾中蒸发的池水,在昏黄的街灯下泛着湿冷光泽。

脸部轮廓削瘦、对称而刻意,眼距狭窄,嘴唇惨白,像是一尊被搁置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半成品雕像——

介于病态与魅惑之间。

精灵的美学历来不遵循人类逻辑,但这位……恐怕连“异类”都称不上。

难怪艾丽卡总是躲着同族交际。

这尊容实在……不利于精灵文化的对外输出。恐怕连精灵画派的边角料都不肯收录。

希克斯暗暗地打量对方,像一位冷静的艺术品鉴者,正默默将此人从展示柜上打包撤下。

“尊贵的客人,请进。”

杜坦微微俯身,动作近乎机械,双臂一引,如同拉开一道无形帷幕。

他的语调温顺,动作得体,神情却毫无波澜,那是旅店从业者特有的面具:

欢迎你,我们不认识,服务与你无关。

希克斯点点头,抖了抖披风下摆,迈步踏入门内。

旅店内部静谧而温润。

天花板由白橡与编织藤蔓搭建成弧形结构,像一顶倒垂的树冠;墙面上绘着精灵文字书法,一圈圈环绕着正厅,仿佛试图用语言塑造出空间的节奏。

空气中弥散着银桂与松脂的香气——

那种被精心训练出来的“自然气味”,几乎能让人忘了这是室内。隐约有水声从更深处传来,似是中庭设了人工水池——

典型的精灵造景哲学,把“造作”包装成“自然”,并假装这二者从未分裂过。

希克斯的目光掠过墙上的诗文。

那是《向月行》,古典学派常用的吟咏格式。他略作斟酌:

词句华丽,结构精巧,内容却空乏得像一场灯光试验。

这是刻意模仿人类审美的结果——在意义死前,把形式推到极致。

一段拟态的文化行为。

这精灵似乎很懂人类对“无病呻吟”的执念。

“请这边来。”

杜坦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己站在柜台后方,拿起一支鹅毛笔,动作缓慢,姿势严谨。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克里斯蒂安。”

希克斯答得简短,顺手抚平袖口的褶皱,眼角余光扫过登记册上的纸页。

“好的,请问……是名字,还是姓氏?”

笔尖蘸满墨水,悬在空中,像一只即将落地的羽鸟。

“名字。”

“那么……您的姓氏?”

杜坦抬头,微笑得体,语气却多了一丝不容忽视的期待。

希克斯顿了顿,唇角微微一翘,笑意介于真诚与玩笑之间。

“事实上,我没有姓氏。”

他笑了笑,那笑意像一枚旧贵族的徽记,锈蚀却仍不失锋芒。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讥诮的声音,腔调轻浮,言语带刺:

“瞧瞧,我看到了谁?这不是范格莱堡男爵阁下吗?”

尾音未落,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语音轻柔,几不可闻:

“他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希克斯缓缓转身。

他面前站着两张熟面孔——

格林总督的儿女,维克多与克拉丽丝。

兄妹二人并肩而立,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一个假意亲热,一个怯生生地欲言又止。

“克里斯蒂安,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令人惊喜。”

维克多笑容可掬,主动上前,伸出手来。希克斯也配合地伸出右手,掌心相贴的一瞬,力道陡变。

维克多的握手像伏击——钳紧、用力、带着一丝恶意。

他原以为能凭此挽回上一次在高地堡丢失的颜面,却很快意识到不妙。

下一秒,希克斯的手腕诡异地干瘪下去,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维克多一愣,随即发觉掌心中悄然无息地失去了那种实在的持握感,仿佛握住了一团云雾。

而对方始终面带微笑,那双暗紫色的瞳孔仿佛无风的深湖,映不出任何情绪。

“我也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

希克斯淡然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像在寒暄,也像在放逐。

维克多迟疑了一瞬,只得松手。他嘴角还带着笑,指尖却像触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物。

“你好。”

站在后头的克拉丽丝开口了,声音极轻,像一片落叶轻触湖面。

希克斯越过维克多,走到她面前。

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温和的笃定。他微微俯身,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像是在接一朵雨中即将凋谢的花。

他的嘴唇轻轻碰触她的指背。

“再次见面,格林小姐愈发动人。”

话语温文尔雅,仿佛每个音节都带着古典主义的致命。

“谢谢。”

克拉丽丝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脸颊浮起一抹微红,身形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仿佛魂魄真被那双眼眸攫住,甘心束缚。

她不是第一次见希克斯,但每一次,他都像是从镜中走出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材质与温度。

维克多终于装不下去了,笑容崩裂得像一张撕碎的面具。

“好了,我们赶时间,下次再见。”

他语调沉了几分,拽着克拉丽丝的手,匆匆转身离去。

兄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空气像是突然被抽走一层伪饰。

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快步赶来:

“克里斯蒂安阁下!”

是弗里曼,一脸焦急,像刚从某处脱身,终于追到了这里。

“你怎么不去我订好的饭店?”

“我更喜欢这里。”

希克斯语气轻缓,眼神没离开手中的钥匙。他从杜坦手中接过那枚古铜色钥匙,指尖拂过冷硬雕纹,像在抚摸一件旧时遗物。

“当然,我不是不识抬举,只是胆子太小。”

他轻笑,“第七重天安排的地方我可不敢住。我听说那儿的墙太薄,容易漏风,也容易漏命。”

弗里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

“阁下,你真会说笑,你可是祭司大人的贵宾……”

“是啊。”

希克斯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像在谈论天气,“所以我才要小心一点。”

他转身上楼,披风在阶梯间微微扬起。

弗里曼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了几轮,终究只能悻悻作罢。

不多时,弗里曼的身影己经出现在了小镇的另一边。

前方,是一片沉默得近乎窒息的湖水——

灰蓝色的水面宛如一块覆盖世界裂痕的绷带,波澜不兴,死一般寂静。

远天尽头仿佛也被这片水面吞噬,地平线被雾气咬碎,连太阳都只剩下一道幽黄的晕影,如病人枕边那盏不肯熄灭的灯,摇摇欲坠。

湖心浮着一座形如弯月的小岛,静卧雾中,如同梦魇深处生出的牙齿。

它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并非现实之地,而是一处被时间遗忘、被神明诅咒的盲点。

弗里曼站在岸边,手指不断搓动衣角,眼神游移不定。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雾气中那股潮湿、发霉、腐烂的气息都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那不是空气,而是一种脱离肉身的意志,一种死者之间悄无声息却仍在循环往复的呼吸——

如同某种失控而顽固的集体回忆。

忽然,一艘黑色小船悄然破雾而来。

没有桨声,也无船夫的影子。它像是从湖底自己浮出,仿佛这水中藏着某种等待己久的意志,知道他会来,知道他必须上船。

船刚靠岸,弗里曼便闻到那熟悉的气味:腥臭、湿冷,混杂着尸体发酵后的甜味。

他下意识捂住口鼻,低声骂了句粗话,却不敢犹豫,踩上了甲板。

船轻轻一荡,仿佛整个湖面都应声颤动。

雾愈发浓重,船像在穿过一层层黏腻的绷带,驶入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想知道。

那座岛,就像一根脊髓末端病变的组织,缓缓露出了全貌。

岸边,碎石堆砌出一道狭长坡道,灰白地表上覆着油亮苔藓,看上去像某种老旧皮肤剥落后的残渣。

空气中混着无法形容的恶臭——

死水、铁锈、旧血与宗教仪式残留的腥味在此处缓慢发酵,如同某种从神明鼻腔中滴落的鼻涕。

他踉跄下船,几乎是半踢半跪地攀上那条坡道,像一具被迫参加自己葬礼的尸体,缓缓投入未知的领地。

再往前,石柱浮现。

那是一片古老石阵。每根石柱高约两人,表面粗粝,刻满了陌生的符文,像是某种被宗教驱逐后仍在地下繁殖的语言。

那些符号静默无声,却仿佛在呼吸——只要人靠近,便会泛起油绿色的微光,如同伤口中渗出的脓水在月光下凝结成型。

忽然,一道声音自柱阵中心传出,干涩、低哑,带着一种无法归类的嘲弄:

“哼……是谁批准你上来的?”

话音落地,一道黑影凭空浮现,如同雾中裂出的一道缝隙。

黑袍祭司无声现身,兜帽下的脸庞被阴影吞噬,只露出一双光芒暗淡的眼,像某具尸体眼窝中复燃的火种。

弗里曼猛地一震,失控地往后一滑,跌坐在湿冷的地面上。

“弗里曼。”那声音拖得极长,带着令人牙酸的讽刺,“你总是应验我对你最糟的预期——这或许才是你唯一坚持的信仰。”

“我……我一首在尽力,大人……”他哆嗦着回应,手脚在泥地上抓出几道无助的痕迹。

黑袍祭司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凝视他良久,仿佛在衡量这块肉体还有多少可用之处。

“你真是可怜得让人心疼。”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虽然你一无是处,胆小如鼠……但不得不说,你办事总还算利索。”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弗里曼,看向石阵之外的黑雾深处:

“人都到齐了吗?今天不是普通的聚会——我们将迎来一位食罪人。”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如暮钟敲响:

“他的到来,不是赎罪,而是承担那些连神明都不愿触碰的污秽。

他,是末世的针眼,是天国的筛选者。

他将决定你我这条路上的生死命数。”

“全、全部都到了,大人。”弗里曼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头像卡着一节碎骨。

黑袍祭司点点头,似笑非笑:

“很好。现在你可以滚了,别玷污神的领地。滚吧,去躲进你的洞穴——像一只可悲的地底老鼠。”

说罢,他转身走向石阵中心。

他手中提着一个肮脏的木碗,碗中液体发出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

那是一种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胶状黏体,偶尔一缕银线从液面缓缓升起,仿佛死者未泯的思念正试图挣脱困囿,在腐败中挣扎。

他伸出手指,蘸着那黏液,在石柱表面缓慢描绘:

曲折的线条如神迹的残影,一笔一划,如同在写下一段失落文明的忏悔。

雾气开始翻滚,仿佛被风唤醒。

湖面泛起细碎的漩涡,水下的黑暗像被某种存在注视。

有什么东西,正在回应这场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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