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的人确实多得不寻常。
也许是节日作祟,小镇街道像被温水泡涨了一整晚,膨胀出潮湿的叫卖声与涣散的脚步。
空气中掺杂了油脂与糖浆的味道,如同一锅煮沸却始终不揭盖的浓汤——
热腾腾,却令人萎靡不振。
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滑行,轮子像被困在某种黏稠的节律中,时不时被一辆死气沉沉的货车或逆行的酒驴卡住前路。
花了将近十分钟,他们才挣脱那条泡软的街流,仿佛前世的节日景点,总有一堆人挤在一块,却不知都在干什么?
旅店到了。
“月之泪。”
希克斯在门前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块悬在头顶的招牌。
古铜底板早被雨水和风蚀撕咬出一层层锈色纹理,唯独那行刻字仍旧清晰——
不是通用语,而是一种精灵族的小语种,用的是森林月纹派的笔法,带着明显的卷舌痕迹与形态主义装饰风格,非要在一块店招上写一封叙事诗。
他盯着那行字,眉尾轻轻扬起。
这个镇子不大,甚至不靠近任何一片精灵传统领地。
如此稀有的语言却被用来装饰一间旅店的门面,显然并非出于实用考虑。
文化炫耀。
希克斯推测。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斜前方传来,柔和、,尾音如被水珠轻托而起:
“尊贵的客人,欢迎光临月之泪。”
希克斯低头望去。
一个身影正从街道那头缓缓而来。身形高挑如垂柳,步伐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柔缓,像是随风行走的线偶。
“我是杜坦,接下来将由我为您服务。”
这句话的咬字拖得很长,语调仿佛一根即将拉断的琴弦,不属于人类的呼吸节奏,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语调,带着族群特有的时间感与交流耐心。
希克斯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巡视。
灰白的肤色像一块搁在井底的石头,头发则是潮绿带银,宛如夜雾中蒸发的池水,在昏黄的街灯下泛着湿冷光泽。
脸部轮廓削瘦、对称而刻意,眼距狭窄,嘴唇惨白,像是一尊被搁置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半成品雕像——
介于病态与魅惑之间。
精灵的美学历来不遵循人类逻辑,但这位……恐怕连“异类”都称不上。
难怪艾丽卡总是躲着同族交际。
这尊容实在……不利于精灵文化的对外输出。恐怕连精灵画派的边角料都不肯收录。
希克斯暗暗地打量对方,像一位冷静的艺术品鉴者,正默默将此人从展示柜上打包撤下。
“尊贵的客人,请进。”
杜坦微微俯身,动作近乎机械,双臂一引,如同拉开一道无形帷幕。
他的语调温顺,动作得体,神情却毫无波澜,那是旅店从业者特有的面具:
欢迎你,我们不认识,服务与你无关。
希克斯点点头,抖了抖披风下摆,迈步踏入门内。
旅店内部静谧而温润。
天花板由白橡与编织藤蔓搭建成弧形结构,像一顶倒垂的树冠;墙面上绘着精灵文字书法,一圈圈环绕着正厅,仿佛试图用语言塑造出空间的节奏。
空气中弥散着银桂与松脂的香气——
那种被精心训练出来的“自然气味”,几乎能让人忘了这是室内。隐约有水声从更深处传来,似是中庭设了人工水池——
典型的精灵造景哲学,把“造作”包装成“自然”,并假装这二者从未分裂过。
希克斯的目光掠过墙上的诗文。
那是《向月行》,古典学派常用的吟咏格式。他略作斟酌:
词句华丽,结构精巧,内容却空乏得像一场灯光试验。
这是刻意模仿人类审美的结果——在意义死前,把形式推到极致。
一段拟态的文化行为。
这精灵似乎很懂人类对“无病呻吟”的执念。
“请这边来。”
杜坦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己站在柜台后方,拿起一支鹅毛笔,动作缓慢,姿势严谨。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克里斯蒂安。”
希克斯答得简短,顺手抚平袖口的褶皱,眼角余光扫过登记册上的纸页。
“好的,请问……是名字,还是姓氏?”
笔尖蘸满墨水,悬在空中,像一只即将落地的羽鸟。
“名字。”
“那么……您的姓氏?”
杜坦抬头,微笑得体,语气却多了一丝不容忽视的期待。
希克斯顿了顿,唇角微微一翘,笑意介于真诚与玩笑之间。
“事实上,我没有姓氏。”
他笑了笑,那笑意像一枚旧贵族的徽记,锈蚀却仍不失锋芒。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讥诮的声音,腔调轻浮,言语带刺:
“瞧瞧,我看到了谁?这不是范格莱堡男爵阁下吗?”
尾音未落,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语音轻柔,几不可闻:
“他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希克斯缓缓转身。
他面前站着两张熟面孔——
格林总督的儿女,维克多与克拉丽丝。
兄妹二人并肩而立,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一个假意亲热,一个怯生生地欲言又止。
“克里斯蒂安,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令人惊喜。”
维克多笑容可掬,主动上前,伸出手来。希克斯也配合地伸出右手,掌心相贴的一瞬,力道陡变。
维克多的握手像伏击——钳紧、用力、带着一丝恶意。
他原以为能凭此挽回上一次在高地堡丢失的颜面,却很快意识到不妙。
下一秒,希克斯的手腕诡异地干瘪下去,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维克多一愣,随即发觉掌心中悄然无息地失去了那种实在的持握感,仿佛握住了一团云雾。
而对方始终面带微笑,那双暗紫色的瞳孔仿佛无风的深湖,映不出任何情绪。
“我也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
希克斯淡然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像在寒暄,也像在放逐。
维克多迟疑了一瞬,只得松手。他嘴角还带着笑,指尖却像触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物。
“你好。”
站在后头的克拉丽丝开口了,声音极轻,像一片落叶轻触湖面。
希克斯越过维克多,走到她面前。
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温和的笃定。他微微俯身,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像是在接一朵雨中即将凋谢的花。
他的嘴唇轻轻碰触她的指背。
“再次见面,格林小姐愈发动人。”
话语温文尔雅,仿佛每个音节都带着古典主义的致命。
“谢谢。”
克拉丽丝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脸颊浮起一抹微红,身形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仿佛魂魄真被那双眼眸攫住,甘心束缚。
她不是第一次见希克斯,但每一次,他都像是从镜中走出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材质与温度。
维克多终于装不下去了,笑容崩裂得像一张撕碎的面具。
“好了,我们赶时间,下次再见。”
他语调沉了几分,拽着克拉丽丝的手,匆匆转身离去。
兄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空气像是突然被抽走一层伪饰。
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快步赶来:
“克里斯蒂安阁下!”
是弗里曼,一脸焦急,像刚从某处脱身,终于追到了这里。
“你怎么不去我订好的饭店?”
“我更喜欢这里。”
希克斯语气轻缓,眼神没离开手中的钥匙。他从杜坦手中接过那枚古铜色钥匙,指尖拂过冷硬雕纹,像在抚摸一件旧时遗物。
“当然,我不是不识抬举,只是胆子太小。”
他轻笑,“第七重天安排的地方我可不敢住。我听说那儿的墙太薄,容易漏风,也容易漏命。”
弗里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
“阁下,你真会说笑,你可是祭司大人的贵宾……”
“是啊。”
希克斯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像在谈论天气,“所以我才要小心一点。”
他转身上楼,披风在阶梯间微微扬起。
弗里曼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了几轮,终究只能悻悻作罢。
不多时,弗里曼的身影己经出现在了小镇的另一边。
前方,是一片沉默得近乎窒息的湖水——
灰蓝色的水面宛如一块覆盖世界裂痕的绷带,波澜不兴,死一般寂静。
远天尽头仿佛也被这片水面吞噬,地平线被雾气咬碎,连太阳都只剩下一道幽黄的晕影,如病人枕边那盏不肯熄灭的灯,摇摇欲坠。
湖心浮着一座形如弯月的小岛,静卧雾中,如同梦魇深处生出的牙齿。
它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并非现实之地,而是一处被时间遗忘、被神明诅咒的盲点。
弗里曼站在岸边,手指不断搓动衣角,眼神游移不定。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雾气中那股潮湿、发霉、腐烂的气息都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那不是空气,而是一种脱离肉身的意志,一种死者之间悄无声息却仍在循环往复的呼吸——
如同某种失控而顽固的集体回忆。
忽然,一艘黑色小船悄然破雾而来。
没有桨声,也无船夫的影子。它像是从湖底自己浮出,仿佛这水中藏着某种等待己久的意志,知道他会来,知道他必须上船。
船刚靠岸,弗里曼便闻到那熟悉的气味:腥臭、湿冷,混杂着尸体发酵后的甜味。
他下意识捂住口鼻,低声骂了句粗话,却不敢犹豫,踩上了甲板。
船轻轻一荡,仿佛整个湖面都应声颤动。
雾愈发浓重,船像在穿过一层层黏腻的绷带,驶入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想知道。
那座岛,就像一根脊髓末端病变的组织,缓缓露出了全貌。
岸边,碎石堆砌出一道狭长坡道,灰白地表上覆着油亮苔藓,看上去像某种老旧皮肤剥落后的残渣。
空气中混着无法形容的恶臭——
死水、铁锈、旧血与宗教仪式残留的腥味在此处缓慢发酵,如同某种从神明鼻腔中滴落的鼻涕。
他踉跄下船,几乎是半踢半跪地攀上那条坡道,像一具被迫参加自己葬礼的尸体,缓缓投入未知的领地。
再往前,石柱浮现。
那是一片古老石阵。每根石柱高约两人,表面粗粝,刻满了陌生的符文,像是某种被宗教驱逐后仍在地下繁殖的语言。
那些符号静默无声,却仿佛在呼吸——只要人靠近,便会泛起油绿色的微光,如同伤口中渗出的脓水在月光下凝结成型。
忽然,一道声音自柱阵中心传出,干涩、低哑,带着一种无法归类的嘲弄:
“哼……是谁批准你上来的?”
话音落地,一道黑影凭空浮现,如同雾中裂出的一道缝隙。
黑袍祭司无声现身,兜帽下的脸庞被阴影吞噬,只露出一双光芒暗淡的眼,像某具尸体眼窝中复燃的火种。
弗里曼猛地一震,失控地往后一滑,跌坐在湿冷的地面上。
“弗里曼。”那声音拖得极长,带着令人牙酸的讽刺,“你总是应验我对你最糟的预期——这或许才是你唯一坚持的信仰。”
“我……我一首在尽力,大人……”他哆嗦着回应,手脚在泥地上抓出几道无助的痕迹。
黑袍祭司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凝视他良久,仿佛在衡量这块肉体还有多少可用之处。
“你真是可怜得让人心疼。”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虽然你一无是处,胆小如鼠……但不得不说,你办事总还算利索。”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弗里曼,看向石阵之外的黑雾深处:
“人都到齐了吗?今天不是普通的聚会——我们将迎来一位食罪人。”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如暮钟敲响:
“他的到来,不是赎罪,而是承担那些连神明都不愿触碰的污秽。
他,是末世的针眼,是天国的筛选者。
他将决定你我这条路上的生死命数。”
“全、全部都到了,大人。”弗里曼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头像卡着一节碎骨。
黑袍祭司点点头,似笑非笑:
“很好。现在你可以滚了,别玷污神的领地。滚吧,去躲进你的洞穴——像一只可悲的地底老鼠。”
说罢,他转身走向石阵中心。
他手中提着一个肮脏的木碗,碗中液体发出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
那是一种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胶状黏体,偶尔一缕银线从液面缓缓升起,仿佛死者未泯的思念正试图挣脱困囿,在腐败中挣扎。
他伸出手指,蘸着那黏液,在石柱表面缓慢描绘:
曲折的线条如神迹的残影,一笔一划,如同在写下一段失落文明的忏悔。
雾气开始翻滚,仿佛被风唤醒。
湖面泛起细碎的漩涡,水下的黑暗像被某种存在注视。
有什么东西,正在回应这场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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