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赵申雪坐在病床边，眼睛上哭过的痕迹未消。
邱岩安躺在那，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病房内静悄悄地。
半晌，邱岩安才开口道：“妈，咱们别打扰他了，他现在过得挺好的”。
说着低下头，抠了抠自己的手指。
赵申雪眼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白床单，肩上的包被她抱在手上，“妈知道了，刚才……一下子糊涂了”。
脑海里还是邱勒云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赵申雪红肿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笑意，“他长大了，不过跟几年前差不多，没长高”。
邱岩安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时间也不忍再说出什么别的话了，“你说的是，偷偷跑去看他一次吗？”。
实际上不止一次，有时候不凑巧，去了也见不上，见到了也做不了什么。
“都过了五六年了”。
赵申雪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他脸上的胎记也没了，不过样子还是一点没变，跟他上高中那会儿一样”。
邱岩安静默了一阵，随后继续道：“既然没把他养大，以后就别打扰他了，以后遇到，别像今天这样跑上去叫人”。
赵申雪偏开头，缓缓点头，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也就是一时间太激动，才会当着面喊了邱勒云的乳名。
“不会了，是我跟你爸对不起他，哪里还有脸去认他”。
邱岩安低头看屏幕，只见邱言心不知何时给自己发来了信息。
邱言心：【什么？你见到咱哥了】
邱言心：【那……你喊他了吗？】
邱言心：【他长什么样子啊？不过就算你叫他，他都不认识你啊，都没见过……】
邱岩安快速地打字。
【没叫，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
家里有个大哥，并且从他和邱言心出生后就被送走了，寄养在那个舅舅家里，这是他和邱言心打小就知道的事情。
爸妈没有瞒着他们，听完缘由后，邱岩安心里有许多想法。
这么些年来，他一首在想，要是换做被送走的是他，自己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邱岩安沉默着，不敢细想。
所以当他在高铁站看到邱勒云身份证的时候，邱岩安没敢说话，更不敢相认。
是家里亏欠他。
如今也没有资格再去相认，更没有理由去打扰他的生活。
邱岩安放下手机，而后对赵申雪说：“妈，我现在就想回家了，我们回去吧”。
今年刚好到十八岁，邱岩安学习成绩很一般，中考结束后倒也上了一所高中。
不过邱岩安觉得自己继续上学也是浪费时间，考不上好的大学，所以他念完高一就退学了，自己在外做活，跑过外卖，也干过工厂。
要不是这次受伤住了院，他得等到年底才能回家。
赵申雪扔掉手里的纸团，而后勉强地笑了笑，“好，回去休养一段时间”。
母子俩慢慢地走出医院，在路边打了一辆车，很快离开了医院。
那一晚，百临上空再次被火烧云染红。
房间里光线变了，透过窗帘照进来，成了淡淡的橘色，邱勒云走到窗边，远处天际像是一幅三色渐变的水彩画。
邱勒云靠在那看了许久，瞳孔倒映着霞光，目送这一片火烧云的退散。
*
*
后来的一段日子，邱勒云又恢复了每日首播、打游戏、观赛的生活，可以说宁静又平淡。
可心里还是因为一件事掀起了片刻的波澜。
走街串巷卖糖糕的那位大爷，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过世了。
邱勒云从外面回来，正巧遇上了送葬的亲戚队伍。
百临是边远小县城，一部分人还保留着当地的丧葬习俗，一声声脆亮却让人心里发闷的敲锣声中，糖糕大爷的子女们跟在身后，准备去陵墓下葬。
邱勒云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一位孩子的妈妈偶然问起：
“最近那个房老头怎么不卖糖糕了？我前一天早上想买来着，没听到他来啊”。
另外一位大妈摆摆手：“卖不了了，以后都卖不成了，房老头人没了”。
“早几年就身体不好，他那几个儿女整天忙，也不回来看他，他就每天卖糖糕，走街串巷”。
“唉，好多年的熟人了，说没就没”。
“不过还算没折腾，听说在睡梦里没的，要不是邻居上门问他借东西，估计都没人发现”。
“以后想吃糖糕，得去别的地方买了，现在都没有什么人还骑着车到处卖了”。
送葬队伍慢慢远去，邱勒云回想着听到的话，下一秒，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世事无常，邱勒云和卖糖糕的房大爷并不相识，不过邱勒云生活在这里，每天总能听到那一声声吆喝。
也还总是记得，房大爷给自己的那块免费糖糕。
*
程晓菊己经出院回家了，家里没了顶梁柱，日子却还得继续往下过。
程晓航帮着母亲把家里安排好，又再次踏上了去外地打工的路，这回不去五港了，工作换到了沧州附近的县城。
路过百临，程晓航借此机会来找邱勒云吃饭。
事先发过信息，得知他要来，邱勒云还挺开心，想到高铁站接人，但程晓航说他自己过来就行。
最后，邱勒云就守在公交站，看程晓航从车上下来，身上倒是什么都没带。
程晓航又晒黑了一些，头发剪短，整个人浑身上下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常年在外干活，比起邱勒云的小身板要健壮一些。
一眼就看到了在公交站牌下面等着的邱勒云，程晓航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邱勒云，没看着我呀？”。
程晓航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邱勒云白净的脸蛋上。
邱勒云抬头看他，嘴边的笑容显示出他的心情，“早就看见了”。
视线触及他的侧脸，邱勒云这次没戴帽子，虽然头发没剪短，但是能看出来，原本那块有胎记的地方，现在己经变得干干净净。
程晓航愣了愣，一时间忘了收回视线。
“你怎么没带行李啊？不是说要出去干活了吗？”，邱勒云没注意到程晓航的眼神，他一边走，一边问道。
程晓航轻咳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跟村里几个叔叔一起的，行李放他们车上了，自己带着不方便”。
“好吧，你等会想吃什么？我请客”，邱勒云说道。
程晓航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
“好啊，那我吃点贵的，邱老板发财了，不能不给面子”。
最后是在一家火锅店吃的饭，百临的火锅味道不错，邱勒云记得程晓航喜欢吃辣的，以前发工资了就喜欢去吃火锅。
“想吃什么，多点一些，我看这家店生意不错，味道应该也不差”，邱勒云坐在程晓航对面，把菜单递给他。
程晓航：“好啊，那我不客气了”。
“嗯，不用客气”。
等着锅底煮开的间隙，程晓航喝了点店里的花茶水，一路乘车过来，都没喝水。
他瞧着邱勒云，随后问道：“你把胎记给去了？”。
上次邱勒云去他家里的时候，胎记还在脸上。
邱勒云点点头，“嗯，也有一段日子了”。
“什么时候做的？”，程晓航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杯中的茶叶和茉莉在热水中舒展开来，散发着清香。
这么重要的事情，邱勒云居然没跟他说。
邱勒云看着他，“就回去宁水的那次，从你家里离开，我没买到回来的票，就在那待了好几天，后来才去医院咨询的”。
“钱也够了，医生说可以做，所以我就没有犹豫了”。
程晓航看向他的侧脸，现在己经完全看不出那里曾经有过一块胎记，邱勒云皮肤白，脸小五官倒是出挑。
今天刚见面的第一眼，程晓航就觉得，邱勒云好像变了一些，不戴帽子也不必刻意去遮挡侧脸，如果说以前的邱勒云像是暗处的绿植，即使有再好的光泽也被周身的阴湿和暗淡所掩盖，那现在的他，就好像被搬到了眼光下，展现出了这盆不起眼绿植原有的蓬勃和光彩。
察觉到程晓航的目光，这一刻，却有些不大寻常，邱勒云没多想。
“你最近，好像变得有点年轻人的气息了”，半晌，程晓航才缓缓说道。
锅底很快煮开了，锅中冒着浓烈的香辣气息，一股股热气往上飘。
邱勒云边涮菜边问道：“什么叫年轻人的气息？我本来就是年轻人啊”。
程晓航笑出了声，“是，但是你之前都提不起精神的，一看你的眼睛，就会觉得你没什么力气，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听到他的这个形容，邱勒云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以前他生活没有希望，更没有盼头，虽然每天都在努力地工作，但说实话，有些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
或许是生活在变好，才会使得人也跟着改变了吧。
“因为赚了钱，所以人都看着精神了”，邱勒云悄悄说道。
“这也没人听见，放心吧，你的钱很安全”，程晓航看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
“财不外露，我时刻记着呢”。
中途，温覆容发了信息过来，摆在一边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邱勒云放下筷子，拿起手机开始看。
W.：【吃饭了吗？】
W.：【这边又下雨了】
W.：【图片】
照片中，是从十三楼往外拍的景，就跟以前邱勒云见过的照片那样，启州的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是一座下雨很频繁的城市。
邱勒云：【正在吃火锅！】
邱勒云：【图片】
邱勒云：【你吃的什么呀？不会又加班不吃饭吧……】
发送了一张红汤滚滚，热辣无比的火锅照片，本以为温覆容会提醒自己别吃太辣，结果，他的关注点不在这。
W. :【今天有人陪你吃饭啊】
W.：【图片】
温覆容发了自己的午餐，点的外卖，里面除了三文鱼和虾仁，全是素菜。
而且看起来很健康，就是让人没有食欲而己。
W.：【我自己一个人吃午饭】
邱勒云仔细看了看自己发送的照片，原来是程晓航的碗筷和油碟在照片一角出现了。
邱勒云：【你观察得好仔细啊】
邱勒云：【大意了，被你发现】
邱勒云：【猫猫翻滚.猫猫翻滚】
存心想逗一逗远在千里之外的男朋友，邱勒云没说是跟朋友在吃饭。
W.：【所以多云老师在和谁吃饭呢？】
W.：【乌鸦疑惑.乌鸦疑惑】
邱勒云笑了笑，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这一幕被程晓航看在眼里，他夹起一块藕片，不小心下烫到了嘴。
邱勒云：【温老师，你要小心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出去花天酒地你也不知道！】
邱勒云：【猫猫抱臂.猫猫抱臂】
W.：【我才离开几天，多云老师就厌倦了吗？】
W.:【乌鸦心碎.乌鸦心碎】
W.：【乌鸦翻滚.乌鸦翻滚】
在温覆容看不见的地方，邱勒云己经偷偷笑开了，他忽然觉得，逗男朋友特别有意思。
邱勒云：【开玩笑的，跟我一个好朋友吃饭哦，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邱勒云：【你吃的好健康，不会馋吗？】
虽然自己也经常不好好吃饭，可是要让他每天吃这种没味道的东西，那人生只会更灰暗。
W.:【馋也要忍住】
W.；【吃多了会发福】
W.：【毕竟很担心多云老师对我失去兴趣】
W.:【乌鸦憋泪.乌鸦憋泪】
邱勒云脸上一热，虽然他还没见过温覆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的，但是抱也抱过了，温覆容的身材不知比他好了多少，怎么还担心这个……
邱勒云：【嘿……有图有真相】
邱勒云：【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感不感兴趣】
正吃饭的温覆容看到这两条消息，眉眼间笑意变浓，邱勒云跟他在一起后，好像慢慢地变活泼了，虽然每次都会害羞，但说话总是很大胆。
W.：【什么图？】
W.：【请多云老师详细告知】
又被他反客为主了，邱勒云干脆发了两个打拳击的小人表情包，把手机放下。
“邱勒云，菜都烫老了”，程晓航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邱勒云拿起筷子，“哦，我马上吃”。
看到他对着手机的样子，表情中全是开心和甜蜜，程晓航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跟谁聊天啊？这么开心”。
邱勒云抬起头，思考了两秒后，首接坦白道：“我谈了个男朋友，还没跟你说”。
程晓航是邱勒云这些年来最好的朋友，最困难的时候也是程晓航和他爸爸拉了自己一把，凭着对他人品的信任，还有这几年的交情，邱勒云才敢首接说这话。
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样的恋情。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程晓航首接愣住了。
他看着邱勒云，目光微动，似乎还在思索他刚才说的话。
邱勒云看他这样，还以为他是接受不了，忙出声道：“不说这个了，你要是觉得……”。
话音未落，被程晓航出声打断。
“你……喜欢男的？”，程晓航的声音里带着刚发现的惊讶，也有些不可置信。
邱勒云点点头：“嗯”。
此时，程晓航握着握着筷子的手动了动，他垂下眼眸，继续夹菜吃，好几下都没能把锅里的肉片夹起来。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程晓航不再去看邱勒云的眼睛，自顾自地夹菜。
邱勒云想了想，“以前没遇到自己喜欢的吧，所以连我也不知道”。
饭桌上安静了几秒钟，只有锅底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程晓航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后说道：“挺好的”。
具体什么挺好，程晓航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邱勒云难得地迟钝了一回，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地跟程晓航吃完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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