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重量,并非只是照耀时的暖意,更是驱散阴冷后,那逐渐清晰的、无法回避的生活棱角。陈默最终搬进了下洼村那间朝南的小屋。头几个晚上,他几乎无法入睡。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这难得的、近乎奢侈的寂静——没有了高压变电器那钻透骨髓的嗡鸣,没有了泥塘巷深夜的狗吠和夫妻吵架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市声。这份寂静太过陌生,空旷得让他耳鸣,反衬得胸腔里那颗因常年紧张而加速跳动的心脏,声响格外清晰。他躺在旧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勾勒出的斑驳光影,感受着阳光烘烤过后、水泥地和旧木家具残留的、干燥温暖的气息。这微小的安稳,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内心深处的惶恐——那十二万多的医院债务,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川,随时可能轰然砸落。
第一个周末,阳光格外慷慨地洒满小屋。临近中午,敲门声响起。陈默打开门,刘芳站在门外。她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旧外套,头发仔细地梳过,脸色依旧带着疲惫的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她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是那天她抱去医院的孩子,小斌。
小斌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袖子有些短,露出纤细的手腕。他怯生生地躲在刘芳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睛很大,乌溜溜的,带着几分病后的虚弱和孩童特有的好奇,偷偷打量着陈默这个陌生的“叔叔”。他的小手紧紧攥着刘芳的衣角,指关节微微用力。
“小斌,叫陈叔叔。”刘芳轻轻推了推孩子。 小斌抿着嘴,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没出声,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妈妈的衣角。 “这孩子……认生……”刘芳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天……天气好,带他出来透透气。你……搬过来还习惯吗?” “嗯,挺好。”陈默侧身让开,“进来坐?”声音有些干涩。他从未有过招待访客的经验,尤其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小屋在白天更显局促,但阳光铺满了大半个水泥地,驱散了阴冷。刘芳拉着小斌在唯一的那把旧椅子上坐下,自己则靠在桌边。小斌依旧紧紧贴着妈妈,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光秃秃的水泥墙壁,旧报纸糊住的墙角,墙角堆着的那个熟悉的、装着衣物和母亲旧物的编织袋,还有窗台上那个洗得发亮、盛着半杯水的旧搪瓷缸。 “这里……比棚屋强多了。”刘芳轻声说,目光扫过窗外明亮的阳光,“小斌也喜欢亮堂的地方。” 陈默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去倒水,却发现唯一的杯子就在窗台上。他走过去拿起杯子,想给小斌倒点水,却发现水壶空的。
“别忙了。”刘芳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声说,“我们……一会儿打算出去吃个午饭。你……一起吗?” 出去……吃午饭?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在他的生存词典里,“出去吃饭”是一个近乎奢侈的概念,等同于不必要的巨大开销。他本能地想摇头拒绝。 “就在巷口的……那个‘麦记’,”刘芳补充道,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小斌……病刚好,馋那个薯条好久了……我答应过他……” 她的目光落在小斌苍白带着点蜡黄的小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心疼和一种深藏的愧疚。小斌似乎听懂了,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渴望,怯怯地看向陈默。
那个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陈默心头包裹的硬壳。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他想起自己贫瘠的童年,那些对橱窗里食物纯粹的、从未被满足过的渴望。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好”。 这个“好”字出口,他立刻感到了口袋里钱包的轻飘飘。那里面剩下的几张钞票,是他和老丁接下来半个月的饭钱。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却带来一种灼烧感。
巷口的“麦记”并非真正的麦当劳,而是一个简陋的、模仿其风格的小快餐店。红黄相间的塑料桌椅油腻腻的,空气中混杂着廉价油炸食品和消毒水的味道。正是午饭时间,店里挤满了附近工厂的工人、带着孩子的家长,人声鼎沸。收银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穿着廉价制服的服务员面无表情地喊着餐号。
小斌一进门,看到墙上醒目的汉堡和薯条海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攥着刘芳的手小声说:“妈妈,薯条……” “好,妈妈给你买薯条。”刘芳安抚地摸摸他的头,拉着陈默排到了队伍后面。 陈默站在拥挤的队伍里,浑身不适。周围嘈杂的喧闹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周围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油烟味让他胸腔发闷。他看着头顶悬挂的菜单灯箱,上面印着夸张的图片和标价: 麦辣鸡腿堡套餐(汉堡+薯条+可乐):¥32.00 双层牛肉堡套餐:¥35.00 香脆薯条(中):¥12.00 可乐(中):¥8.00
每一个数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异常敏感的胃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钱包,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里面薄薄的几张纸币似乎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飞快地计算着:三个人,哪怕只点最便宜的薯条和可乐…… “小斌,想吃什么?”终于排到了,刘芳问孩子,声音温柔。 “薯条!还有……那个鸡块!”小斌指着图片,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 “好,一份薯条,一份麦乐鸡块,”刘芳对服务员说,然后转向陈默,“你……吃点什么?” 陈默的目光扫过菜单,最终落在角落里最便宜的一栏:“……一个……麦香鸡汉堡,单点。” ¥15.00。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极限。 “再来两杯热水就行。”刘芳补充道,没有给自己点任何东西。
服务员麻利地在油腻的收银机上敲打,吐出一张小票:“一共西十五。” 刘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零钱包,倒出几张十元、五元和皱巴巴的一元钞票,仔细地数了西十五块递过去。陈默看着那些零碎的钞票,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也是刘芳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为了满足儿子病后的一点小小愿望。 “我来吧……”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伸手去掏自己口袋里的钱夹。 刘芳动作更快,己经把零钱塞进了服务员手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眼神平静而坚决。“下次吧。”她轻声说,然后拉着小斌去找座位。
端着餐盘在拥挤油腻的店里找到一张刚刚空出来的小桌子。塑料餐盘里放着:一份金黄酥脆的中薯条,散发着的油炸香气;一份五块金黄的麦乐鸡块,配着一小盒酸甜的酱料;一个孤零零的、裹着廉价纸张的麦香鸡汉堡;两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小斌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去抓薯条。刘芳连忙帮他打开番茄酱包,蘸好一根递给他。小斌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含糊地说:“谢谢妈妈!” 看着孩子脸上纯粹的笑容,刘芳的眼角微微弯了一下,那里面盛满了疲惫的温柔。她拿起一块鸡块,小心地吹了吹,确认不烫了才放进小斌的盘子里。“慢点吃,别噎着。”
陈默拿起那个温热的汉堡,剥开包装纸。面包胚有些干硬,里面的炸鸡块裹着厚厚的粉浆,酱料寡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吃东西。他咬了一口,味同嚼蜡。昂贵的油脂味道混合着劣质面粉的口感,充斥口腔,却丝毫无法激发食欲,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反胃感。他看着小斌吃得香甜的模样,看着刘芳小心翼翼地照顾儿子、自己却只端着热水杯的样子,一种混杂着酸楚、卑微和责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口翻涌。他默默地把汉堡推到小斌面前。 “叔叔……你吃吗?”小斌嘴里塞着薯条,含糊地问,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 “叔叔……不饿。你吃。”陈默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干涩。 “吃吧,”刘芳也轻声说,把那汉堡推回陈默面前,“你干活累,要吃点东西。”她的目光扫过陈默过于单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
就在这略带尴尬的沉默中,小斌大概是吃得开心了,又拿起一块蘸了酱的鸡块,突然抬起头,看向陈默,含糊而清晰地喊了一声: “爸……爸爸?”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陈默耳边炸响! “爸……爸吃!”小斌把那块蘸了酱的鸡块,笨拙地朝着陈默的方向递过来,小脸上带着献宝般的、纯真无邪的笑容。他大概只是看到别的孩子都是爸爸陪着来,看到叔叔把汉堡给自己吃,一种孩童本能的模仿和依恋,让他脱口而出。 刘芳瞬间僵住了!手里的水杯差点脱手,热水晃出来溅在手背上,她却毫无察觉。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里瞬间涌起的泪水,暴露了巨大的震惊、惶恐和无措。
陈默更是如同被瞬间冻结!那块递过来的鸡块悬在半空。冰冷的麻痹感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瞬间被抽空!胸腔里那颗饱受摧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窒息般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爸爸? 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是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是刺鼻的酒气,是粗暴的拳脚,是母亲忍气吞声的泪水,是泥塘巷破屋里无休止的争吵和绝望。父亲陈建国,那个早己在酒精和意外中死去的男人,留给他的只有恐惧和憎恨!
而现在,这个纯真的、带着讨好笑容的孩子,竟然对着他喊出了这个禁忌般的称呼!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恐惧、厌恶和巨大恐慌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荒谬的场景! 然而,就在他看到小斌脸上那纯真无邪、带着一丝讨好和期待的笑容时,那股汹涌的逃离冲动,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骤然溃散。 孩子的眼睛那么干净,清澈得能映出人影。那里面没有成年人的算计和复杂,只有最纯粹的、因为食物和陪伴而产生的短暂快乐,以及一丝对“父亲”形象的模糊向往。 他不是陈建国。 他不是那个带来噩梦的父亲。 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抛掷到尘埃里挣扎求生、刚刚尝到一丝温暖的男人。
巨大的眩晕感和窒息感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内心构筑的所有防线!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辛辣的酸意首冲鼻腔!他猛地低下头,剧烈的呛咳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咳咳咳……咳咳……”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的声音破碎不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连带着那些积压在心底几十年的痛苦、委屈和对温暖的极度渴望,一并咳出!
刘芳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慌忙放下水杯,一把将茫然的小斌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声音带着哭腔和严厉:“小斌!别乱叫!这是陈叔叔!不是爸爸!记住!是陈叔叔!” 小斌被妈妈突如其来的严厉和拥抱吓住了,嘴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手里的鸡块也掉在了油腻的餐盘里。
小小的餐桌旁,陷入一片混乱。孩子的哭声,陈默压抑不住的呛咳声,周围食客投来的好奇或厌烦的目光,快餐店里喧嚣的背景音……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陈默咳得眼前发黑,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呛咳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滚烫地滑过他冰冷苍白的脸颊。他看到了掉在餐盘里的那块鸡块,看到了小斌哭花的小脸,看到了刘芳抱着孩子、同样泪流满面、无助而绝望的眼神。
尘埃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中飞舞。 喧嚣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只有那一声带着稚嫩依赖的“爸爸”,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早己布满伤痕的灵魂深处,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混杂着痛楚、恐惧,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沉重如山的异样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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